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十六


  「哎喲,媽,你這叫幹啥?……」

  寬闊的脊背縮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驅邪!你和栓子不聽話,說不再掘墓洞了,你倆又去掘,這不是心裡有邪氣了?還不叫我打打?!……別躲!」

  牛旦的脊樑又直起來。其實母親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還有人來問過價。問你打一扇槐木門多少錢。」

  牛旦不言語。鐵梨花卻知道他對有沒有生意無所謂。

  「你都出師兩年了,一共就給我打過一個櫃子。」

  「誰說的?我還給村南頭的董三大爺打過一張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爺還說牛旦兒以後不輸給他師傅呢。」她兩手在他肩上一捺,兒子便順從地坐進澡盆,水漫到磚地上。「媽總想盤個店面過來,開個木器行,媽幫你照應,你只管做活。看見合適的人家,給你說個媳婦……」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誰要咱哩!」

  母親說:「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幹那缺德喪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經營,也能過得挺美,就說不上個好閨女?」

  牛旦又不吱聲了。

  母親說:「哼,你心說,誰讓你當媽的把我生在一幫子盜墓賊裡頭呢?」

  牛旦甕聲甕氣地回道:「我可沒那麼說。」

  鐵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你姥爺是個最好的盜墓賊,你媽也當過這地底下的鐵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語。他這會兒沒話就是默認。

  母親說她去給他取乾淨的換洗衣裳。到了廚房門口,她又站住說:「你以為我這幾天心裡閑著呢,以後你跟栓兒再合計什麼勾當,趁早別瞞我——昨夜裡你啥時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時,鐵梨花把籠子裡的雞放了出來。她見兒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裡,提著桶從廚房出來,他正要當院潑去,母親阻止了他,從他手裡接過桶往豬圈走。她要用這水刷一下豬圈。牛旦趕上去幾步,從她手裡奪過桶,潑到豬圈的地上。兩隻還沒睡醒的豬不高興地吵鬧起來。

  「媽?……」

  「嗯?」

  「您別擔心。我也就敲這一回疙瘩。」

  「敲了頭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這麼告訴你吧,掘墓這事上癮。一染上,就難戒。媽把你和栓兒母子帶到董村落戶,就是想讓你躲開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陽鏟,把我嚇壞了,怕咱家的賊根再也斷不了,那之前,我以為你不知道媽靠啥本事養活你。」

  「我八歲就知道了……」

  鐵梨花把煙杆在鞋底上敲敲,煙鍋的煙灰被磕出來。「那些嚼舌根子的,還嚼了些啥?」

  「多啦。說您年輕的時候跟趙司令……那時是趙旅長……就是趙元庚……」

  「放屁。」

  母親的臉冷冷淡淡。她最讓人懼怕的表情就是沒表情。

  「我沒信。」牛旦馬上說。

  「你為啥不信?」母親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詭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會信?誰會擱著司令夫人不做,榮華富貴不要,做敲疙瘩的,圖的啥呢?」

  母親又淡淡的了。兒子不知哪裡說錯了。母親對他來說太神秘、太難揣測了。

  「孩子,你可不敢幹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麼。他不說話,望著滿地踱步尋食拉屎、自得其樂地咕咕叫的雞們。

  「你是媽的性命,知道不?媽恨敲疾瘩這行恨得牙疼,可當時為了能養活你,媽還是幹了這行當。媽怕報應。報應到我自個兒頭上,也就死我一個,報應到你,那就是兩條命——媽也活不成了。你看幹這行的有幾個活得長的?栓兒爸暴死,栓兒媽那麼強健個女人,都洗手不幹了,搬到這幾十裡外的董村,還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槍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車天天過,不敲疙瘩,就活得長?」

  「你得答應我——再不敲疙瘩!」

  「媽,就讓我敲這一回。」

  鐵梨花看了兒子好一會兒。然後她轉身拾起一把小鍬,把一灘灘雞糞鏟起,裝進個簸箕。她會用這些糞上菜地。

  「我找著那個鴛鴦枕就洗手不幹。」牛旦說。

  「你找不著。」

  又是這個鴛鴦枕。她父親也找它找得那麼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個志向。從她在盜墓人圈裡呼風喚雨的年代,就聽人說到這個宋代皇妃用過的鏤空薰香瓷枕。誰也不知是否確有其物,但黑市上總有人出天價收購它。

  「真找不著,我和栓兒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說。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擁擠。從前線撤退的國民黨傷兵駐了大半個鎮子。在穿草鞋、麻鞋的莊戶人腿腳之間,添出許多架木拐的腿腳來。

  這些架著木拐的腿腳漸漸往集市中間聚攏,圍在一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周圍。

  傷兵們傳說那個代寫書信的女先生又年輕又可人,都過來把她當一景看。這時他們不遠不近地站在邊上,聽那小姑娘為一個老太太解說她孫子的來信。

  「他信上說呀……他教那日本婆說『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見誰都跟人說『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著嘴樂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淚,一面笑著說:「這個壞小子!……這信是啥時候寫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麼一封信在路上走那麼多日子?」

  姑娘說:「這不算慢!上回我給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個月!」

  傷兵們看著十七八的小姑娘編一對辮子,臉蛋稱不上個美人兒,卻是甜甜的,溫暖的,不知哪兒透著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條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補丁,肩上也打了補丁。說明她又寫字又扛農活,兼文兼武哩。

  一個中年軍人擠到人前,從懷裡摸出個手巾包,裡麵包著幾封信。其實他是能識幾個字的,這些信也都讀過;他只是想讓這個小姑娘再讀一遍給他聽。

  有人招呼說:「他梨花嫂子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