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
|
二狗子媳婦不再堅持,把孩子又抱回隔壁自己的床上。夜裡得奶他兩三回呢。 第二夜鳳兒醒了好幾次。孩子一哭,她便醒來。孩子是在隔壁哭,哭聲亮著呢,三尺厚的泥牆都給他哭穿了。最後一次,孩子的哭聲和遠近的公雞打鳴一塊兒響起,鳳兒披著棉袍坐起來。隔壁安靜了,孩子吃了嫂子的奶,又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推開隔壁窯屋的門,走進去。二狗子兩口子睡床上,兩個娃子睡一個搖窩。搖窩栓兒一人睡嫌大,擱了另一個娃子,睡得像一個花生殼裡一大一小兩顆花生仁。這時進來一頭狼,叼走娃子,大人都不會醒。夜裡奶娃子,一個娃子奶三回,一個奶兩回,這就是五回,兩個大人實在累壞了。 鳳兒把小的那個娃子輕輕抱起來。這是她頭一回抱他。他的柔軟把她弄得一哆嗦。這麼軟,簡直就是一塊柔嫩的肉肉啊。 她抱著娃子走出窯院。天色一點點地淡了。頭一批鳥在樹林子裡叫,就是鳥兒們剛睡醒的那種叫:無憂無慮,多嘴多舌,一面還撲騰騰地抖擻著羽毛。她不容許自己想任何一個念頭。早打定主意的事這時就不要再想,想也晚了。再有兩個鐘點,她已經在火車上。或許她不該坐火車,還是像前一次尋找天賜時那樣走背靜的路為好。這一次她沒了累贅,一定會找到天賜的。假如天賜讓那一槍打成了殘廢,她對他心裡反而少了些虧欠。他還是個童男子,她已經是個媳婦,還是讓那麼個人弄成媳婦的。為殘廢了的天賜做半生牛馬,她的心願反而能圓滿。假如找不著天賜呢?…… 她不去想。做得成事的人不該多想的時候就不去想。她什麼也不想地往前走。天已經大亮。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她走過一座獨木橋,再順坡往河的上游走。上游人煙更稀。從橋的木頭看她知道它是塊棺木,木質很好,是楠木。這一帶常有掘墓的人把棺木裡的東西掏了,棺木就棄在野地。假如不是河幹了,河水變這麼細,這塊好楠木棺材板也不會夠長度架到水上做橋。也許它就被大膽的人劈了做柴禾。膽小的人不敢用棺材板燒火,說是用它燒水,水會成血色,用它煮小米飯、高粱飯,米粒會站立起來。 鳳兒走到一處水深的地方。大概齊腰深吧。她兩腳在卵石間試探,慢慢走到水邊上。 懷裡的娃子還在沉睡嗎?她解開袍襟,還未把繈褓托出,就和娃子一雙睜大的眼睛對上了。娃子的眼睛這時是看不見她的,她心裡明白,可她覺得他在辨認她。他辨認出來他的母親了,「哇」地一聲,他嚎哭起來。 不知怎麼一來,鳳兒已扯起自己的衣襟,把娃子的雙唇合在自己奶頭上。他長長地有力地一呷,那疼痛直鑽心底。不過疼得通暢,舒坦。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看這娃子。她不去看娃子的哪裡哪裡像誰;她就是愣愣地看著這柔嫩的一團肉肉擠眉弄眼地吸著她的奶水。一團從她身體裡長出來的肉肉啊。 「哇」的一聲,另一個人哭了。鳳兒發現這回哭的是她自己。她險些犯了罪過,把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肉擱到水裡溺死了。她對這團親血骨怎麼恨得起來?即便他的父親真是狼,她也不會捨得溺死他的。 第三章 董村最東頭住的女人很「姿烈」。這一帶人把俊俏、漂亮、時髦會打扮的女人說成姿烈。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臉上還那麼光潤。所以人們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歲數不小了;從她那兩個兒子的歲數人們也判斷出她不是個年輕女人,應該有三十八九歲。 兩個兒子一個是親的,一個是幹的。乾兒子叫陸大栓,平常就聽人叫他一個字「栓兒」。栓兒是和他媽一塊兒搬到董村的。來的第二年,他媽病死了,替栓兒漿洗縫補的事,就由這個人稱梨花嬸的女人來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鐵,冬天穿一身黑條絨,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裡人來往不多,但一旦說笑起來還挺熱絡。她落戶到這村的時候買了二十畝地,自家種不了,她的乾兒子栓兒常來幫忙。栓兒是個很活絡的小夥子,不幹什麼正經活兒,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買賣,倒是也混得飽肚子。 梨花的親兒子叫鐵牛,小名叫牛旦,老實巴交一個小夥子,村裡人幾乎沒聽他說過話,連小孩們都能逗他欺他。有時他從巷子裡走,幾個孩子在他身後叫「牛蛋兒牛蛋兒牛雞巴蛋兒」,叫完就跑,他都懶得追。有的長輩看不過去,跟鐵梨花說:「她梨花嫂子,你那孩子也太老實了,你得教教他,別讓他光吃虧!」 梨花笑嘻嘻地說:「吃唄。」 誰也弄不清梨花說的是不是真話。過去了這麼多年,人們對於這個叫鐵梨花的姿烈女人的好奇心才漸漸淡下去。不再有人打聽她到底從哪裡來,夫家是誰,怎樣守的寡。他們偶然會見到梨花在集市上賣東西買東西,抽著一杆旱煙,煙嘴碧綠碧綠的,都懷疑它是翡翠的。冬天見她絨帽上頂著一顆珠子,也有人咬耳朵說那像夜明珠。不過九年來她和村鄰們一樣,吃一樣的饃喝一樣的湯,什麼是非也沒惹過,人們對她身上看不透的那一半,慢慢失去了探究的勁頭。 人們並不知道這個叫鐵梨花的女人在二十年前給自己改了個名,做過方圓幾百里盜墓人中的女首領。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她白晝黑夜顛倒著過。一直到她三十九歲這年,她才能和正常人一樣,在夜裡睡囫圇覺。這是她下決心戒掉盜墓的第九個年頭。 這天夜裡鐵梨花卻又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慢慢爬起來,一面摸起夾襖,搭在削薄的肩上。在她還是鳳兒的時候,她的肩膀是圓渾的。她一伸手,准准地抓住窗臺上的煙杆、火柴。她點上煙,抽了一口。遠處的公路上,沒有過兵車的聲音。公路離董村七八裡,但夜裡日本人過兵車梨花能聽得見。她盜墓落下的病根之一就是耳朵靈得過分。 一鍋煙快抽完的時候,她聽見響動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從她院牆外的麥地穿過,到了她的院牆根。這雙腳上了牆頭,在牆上移了兩步,移向那棵桐。腳掌貼到樹幹上的聲音她都能聽見。 從腳步聲她認出她的兒子。牛旦順樹幹溜進院子,馬上脫了鞋,用十個腳趾撐著整個身體重量走過院子。換了別人,牛旦這步子可以算做聲息全無。 牛旦先去了廚房。廚房的門正對著鐵梨花的屋,開門會有響動。牛旦看見廚房的窗子開著,乾脆直接去鑽窗。 他鑽了一半,發現對面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頭和腳在裡、屁股在外地上愣在那裡。 「門不會走,只會鑽洞。」她母親笑嘻嘻地說,火光在她又白又齊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麼也猜不出母親怎麼從她屋裡進了廚房。就是鑽窗子的那一會兒?牛旦也笑了。 鐵梨花點上油燈,端著燈走到大灶台前面。一掀鍋蓋,裡面是滿滿一鍋熱水。 「水給你燒上了。」母親說。 「燒水幹啥?」 「洗澡啊!」梨花用個大葫蘆瓢往一隻木盆裡舀水。「一身陰嗖嗖的老墳土味兒。」 「我來吧,媽。」他上去接過葫蘆瓢。 「你和栓兒,誰出的主意?」母親又點一鍋煙。「這麼多年沒敲疙瘩了,剛鑽一回老墓道,我這房子裡就盡是屍骨氣!衣服脫了就從那窗子扔院裡去,我這兒可不想沾墳堆的土!」 梨花走出廚房,替兒子掩上門,又回頭說:「我這就來給你搓背。」 「我自個兒……」 「我是你媽!搓個背怕啥?等你有媳婦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裡,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鉗子夾起來,放進一個竹筐,天一亮她就會把它們拿到村裡的坡池邊去洗。 這時她聽見牛旦在廚房大聲問話:「您在盆裡擱的這是什麼呀,媽?」 「桃樹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別給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面說著,一面快步走回廚房。燈火只有一個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裡,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給兒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長就在她一雙掌心裡似的。從一個奶娃到一個壯漢,就像是母親一雙手給捏塑的。她入鄉不隨俗,從死去的母親那兒學來的愛美,愛乾淨,到哪兒帶到哪兒。這手掌心可是真打過兒子的,十幾歲了還打過他,為他逃學,為他犯倔,為他怎麼挨打也不出一聲。牛旦上了六年學就不願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鎮上一家木匠鋪去學徒,三年學下來,梨花發現老實巴交的兒子其實有雙難得的巧手,做什麼像什麼。 她拿起澡盆裡的桃樹枝,劈劈啪啪地在兒子寬闊的脊背上抽打。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