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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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兒和老夥計一塊兒朝門外明晃晃的下午看去,又不約而同地來看彼此。老夥計的眼光躲開,鳳兒全明白了。 「趙元庚給你什麼好處?!」她抓起櫃檯上的雕花鏡子。只要老夥計上來攔她,她就往他頭上劈砍。 「五奶奶別生氣。趙旅長不給俺們難處,就算給了天大的好處。」 老爺子低下頭,任趙五奶奶出氣,就是真把鏡子碎在他的老腦袋上,他也認了。 鳳兒心想,砍了這顆半禿的腦殼也沒用啊。鳳兒不做那些沒用的事。她心裡只剩了一個念頭:不能讓趙家得逞,捉了她還落個兒子。她把鏡子在櫃檯上一磕,從一攤碎片裡挑了根最尖利的,捏在手上。她得先往肚子上戳,再往自己喉嚨上戳。 白亮的門口一下子暗了。兩個戴著養蜂面罩、帽子的人走進來,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女掌櫃的,跟您借把鎬!馱蜂箱的車翻了……」 鳳兒正要說她不是女掌櫃的,那人已將一頂防蜂面罩和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一面把她往通往後院的走道上推。 「鳳兒,是我們……」 鳳兒一點也聽不出這個「我們」是誰,只明白「我們」和趙元庚的人在唱對臺戲。 等她跟著一個養蜂人從馬記當鋪出來,他才說:「我是陸寶槐,小時候你叫我二狗子哥。」 鳳兒朝他看一眼。隔著自己的和他的面罩,她也看不清二狗子的臉。她記得十來歲的二狗子有兩條毛蟲似的大眉毛,十六七歲的二狗子鬢角和剛冒尖的鬍鬚連著。這時的二狗子該有二十五了。 當鋪後面停了一輛車。拉車的一頭驢騾和一頭馬騾噴著鼻子。眨眼間鳳兒已坐在了車上。不久,她眼睛看出去,兩邊都是往後退去的菜花田了。二狗子告訴她,鳳兒爹死前囑咐他一定要找著鳳兒。 鳳兒被腹痛折騰得一身接一身地出汗。這時她緊咬的牙關鬆開了,問道:「我爸死了?」 「啊,死了有半年了。」 鳳兒隔了半晌才問:「埋哪兒了?」 「跟你媽的墳一並排。」 鳳兒沒哭。她原本就不愛哭,自母親死了後,她覺著自己沒剩多少淚了。從趙家跑出來的這幾個月,她的心越來越硬。到她打聽到柳天賜挨了槍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硬成了一塊石頭。 陸二狗把車駕到一條小路上。兩邊的棗樹開花了,粉白一片雲霧。穿過棗林,就是那條乾涸的河。過河時鳳兒看見石縫下河水還活著,還在無聲息地流淌。 鳳兒突然發出一聲叫喊。她對於自己能夠發出母羊般的慘叫毫無知覺。叫的同時,她的身子做出很不體面的姿態,兩腿分開,腰向後塌去。二狗子趕緊喝住牲口。 遠近一個人也沒有。太陽落到棗林的後面,月亮在它對過淡淡地掛著。二狗子很慌地問:「鳳兒,要緊不?」 鳳兒根本不理他。她連他是個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鳳兒,咱再趕五六裡,就到家了……」 鳳兒吼了他一句什麼。 「你說啥?」二狗子問,把耳朵湊近她。 鳳兒又吼一聲,同時一個巴掌拍在二狗子臉上。二狗子好像聽清了她是說:「滾遠點!」 二狗子趕緊跳下車,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滾遠點」,讓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車,把鳳兒連扛帶拽地弄到地上。鳳兒沉得像個人形秤砣。 鳳兒一對黑裡透藍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樹下,身下鋪著二狗子放蜂帶的鋪蓋。 鳳兒一口一個「滾遠點」,二狗子就是不依她。 最後鳳兒臉紫了,對二狗子說:「我要解大手了,你在這兒幹啥?!」 二狗子這才跑開。一個鐘點後,天擦黑了,二狗子帶著一個接生婆來到槐樹下。跟在後面的還有二狗子的媳婦,懷裡抱著正呷奶的兒子。他們要把鳳兒搬到家裡去。 產婆伸手往鳳兒襠間摸了摸,一面說:「來不及往旁處搬了。」 幸好車上有一口鐵鍋,一個鐵桶。不久二狗子媳婦就用石頭支了個灶,架上鍋,鍋裡燒著從河裡一捧一捧舀來的水。 月到中天時,孩子才生下來。果然是個男孩。二狗子媳婦用鍋裡的熱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聲向躺在槐樹下的鳳兒大聲報喜:「胖得喲!眼睛都成縫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腳大丨比俺栓兒生下來的時候個頭大多了!……」 鳳兒躺在那裡,覺得二狗子媳婦的聲音越來越遠。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困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給自己帶來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鳳兒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進到這間窯屋裡的。窯又寬又高,箍了磚,地上也鋪了磚。磚是新的,還沒讓潮氣漲大,因此到處是縫隙,人的腳踏上去,一片嘩啦啦的響。 二狗子媳婦的兩隻扁平大腳就這樣踏著不瓷實的青磚從窯門口走進來,走到鳳兒躺的床上,她想輕手輕腳也不行。 「你就放開步子走吧!」鳳兒說。 「孩子給你抱來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婦說。 「不喂。」鳳兒說。 「餓啦!」 「……」鳳兒懶得說真話。「奶還沒下來呢。」其實一清早她就發現自己的衣襟被奶打濕了。 「那也中,我這奶栓兒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二狗子媳婦說。 鳳兒沒見過這位嫂子,昨晚沒看清她,也疼得沒顧上看她。這時借著窯洞小格子窗透進來的光,她發現這位二嫂人高馬大,簡直就是個女漢子。她這才想起進到馬記當鋪的兩個漢子,原來其中一個是女人。聽二狗子說,他這媳婦吃的屙的都不比男人少,力氣也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二狗子帶著鳳兒逃出當鋪時,她一人就把當鋪的老夥計綁了,在他嘴裡塞了手巾,然後很快又擔著兩擔蜂箱晃到大街上去了。這個時候看,嫂子就是個平常人家的嫂子,臉蛋又圓又大,兩隻眼睛直愣愣的卻又怯生,跟鳳兒說話時都不多朝鳳兒看。二狗子的媳婦告訴鳳兒,徐孝甫死後,二狗子一直在找她,放出去的眼線終於發現搬進荒蕪窯洞的神秘女人就是鳳兒。 「要不我點上燈,讓你看看咱娃子?」二狗子媳婦向鳳兒提議:「昨夜裡黑,你都沒看清吧?」 「急啥?早晚看得清。」 嫂子把油燈從磚壁的壁洞裡拿下來,又找到火鐮。 「不費那事,嫂子,自己的孩子,看不看都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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