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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賴。」她的眼睛帶點逗笑地盯著老夥計,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輕,眉眼到底長得啥樣,那我就好好地給你看。

  「他嫂子你先開個價。」

  「這不是典當的規矩呀!能由著賣家信口開價?」

  老夥計承認她是對的,點點頭,清了清嗓子裡的痰:「要是假貨,那就不值什麼錢了。」

  「總得值點吧?」她又把那鐲子從手巾裡拿出來。

  「那我可開價了。」

  「照直說。」

  「說了你可不興生那人的氣。」老夥計說著,把鐲子拿過來,撚了撚。

  「生誰的氣?」

  「就是送你鐲子的人唄。」老夥計用他六十出頭的老眼飛了她一個壞笑:「我一看就知道,這鐲子是禮輕情誼重。人家肯定是當定情物送你的吧?」

  鳳兒只朝著茶水「呼呼」地吹氣。她想,這腹疼怎麼就見輕了呢?是剛才喝的兩口熱茶的關係?可是剛才幾陣疼痛可是把她疼虛了,一坐下來就軟得站不起來。再讓我多喝兩口熱茶,我再奔下一個當鋪。

  「茶好香啊!」她抬起眼睛朝老爺子一笑。

  鳳兒不知道自己的幾十種笑裡有十分天真無邪的這一種。這時候她在老夥計眼裡,一笑就笑成了個孩子。

  「我有半年多沒喝這麼好的茶了!」

  就喝這最後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走,她對自己說。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對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裡笑笑:你這懶婆娘,屁股咋這麼沉?!……她在老夥計為她斟上第三杯茶的時候終於站起來告辭。

  「我還沒開價呢!」老夥計的手差不多要伸上來拽她了。

  鳳兒不是被老夥計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前幾回那麼客氣,來時多少給個預告。這回它來得太猛,鳳兒覺得自己給疼得昏迷了一瞬。這個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這個小孽障想要出世,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見老爺子嘴合嘴開,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她恨自己貪戀那點熱茶、那一會兒舒適就耽擱在這裡,聽由老爺子兩片嘴皮子翻來翻去,把一件難得的好東西貶得一文不值。現在她想走也走不動了。

  趙元庚的兒子就要生在這當鋪裡?

  鳳兒不知道這陣劇痛離分娩至少還隔著幾個鐘點。頭次生孩子,這樣的疼痛還只是開始。鳳兒自認為能算計得了她的人不多,(連趙元庚都在她手裡失算了)因此根本沒把當鋪這個穿藍布長衫的老夥計放在眼裡。

  藍布長衫下的那顆心跳得就差頂起那層藍布了。老夥計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顧說話、乾咳、賠笑,為她一杯杯續茶,一面偷瞄著老爺鐘的長短針。徒工走了一個多鐘點了,四十裡路給一頭好騾跑,不是玩一樣嗎?可這貨怎麼還沒回來?是趙旅長不在沒人能做主?……

  「真是……太亂真了。要是真的,這成色的翡翠全中國也難找出第二個來。」他把二十塊大洋一塊一塊往桌上數。「不過也難為人家,弄來這麼亂真的假貨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說是不是,他嫂子?」

  「說不定他也看走眼了,」鳳兒說,「花了買真貨的錢數,買的是假貨。」

  她幾乎用全身力氣來支應老夥計。她想肚裡的小孽障跟他父親串通一氣來欺負她。你折磨我吧,看你還能折磨多久!再有一會兒,我就和你總清算!……

  等到這陣疼痛過去,鳳兒把鐲子慢慢捋回自己腕子上,左右看看。

  「好茶。謝謝了!」她站起來。

  老夥計趕緊跟著站起來。

  「你……你不賣了?」

  「三文不值二文的,有啥賣頭。」

  她快步朝門外走。老夥計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唉!……」

  鳳兒嚇一跳,她手勢很大地抽回自己的衣袖,眼神在說:「大爺您看上去挺規矩的呀!」

  「對不住……」老夥計趕緊鞠了個躬。「太急了!……」

  鳳兒看著失態的老爺子。她用不著問「急什麼?!」

  老夥計又鞠了個躬:「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怕他嫂子回去,把事當面跟他挑破了,說人家送的是假禮。」

  「您放心,今生今世我不會再見著這人了。」鳳兒說。她已經跨出了門檻。老夥計再次急了,喊起來:「別走!……」

  鳳兒又站住了。

  「他嫂子,那你自個兒說個數,都好商量嘛!」

  鳳兒咯咯地笑起來。老夥計等她笑完,又說:「世上的東西本無價,價錢都是人為的。我開的價你可以還嘛。」

  鳳兒說:「要是它真的就值二十塊錢,您才不會請我喝幾塊錢一斤的好茶呢。要是您幹這行當幹了四十年,還會讓假貨花了眼,老闆才不會讓您獨當一面呢。要是您混到這麼大歲數還請賣假貨的喝好茶,把賣真貨的往別家當鋪送,老闆早就打發您回家種紅薯去啦!」

  老夥計給說得老臉沒處藏似的。他這樣的人能把穩飯碗,主要靠面皮厚。老闆、主顧都窘了他幾十年,窘了他萬千遍,他在鳳兒面前會窘得直是傻笑,當然不會是真窘。他想讓鳳兒相信他不過在欺行霸市,現在被她說穿了。他瞥了路盡頭一眼,幾個放蜂人乘了一架騾車走過來,蜂箱摞的有一間小屋那麼高。徒工怎麼到現在還沒帶趙元庚的人回來?……再不帶回來,他就留不住這個在逃的趙五奶奶了。

  「他嫂子一看就不是一般農戶家的婦道,敢問不敢問夫家姓名?」

  「不敢問,」鳳兒又笑一笑:「問了該嚇著了。」

  馬記典當行的徒工遠遠落在了八個騎兵後面。徒工一到趙家,就看見了張副官。他報告說五奶奶找著了,是跟趙家失竊的翡翠手鐲、耳墜一塊兒找著的。張副官叫他在門廳裡稍等,他去通報趙大奶奶李淡雲。趙旅長到安徽給部下們開慶功會去了,所以得大奶奶拿主意,怎麼處置身懷趙家子息在逃的五奶奶。

  張副官親自披掛起來,帶了八個兵,騎上馬往津縣去。典當行的徒工乘著騾車跟他們跑到城外官路上,就跟不上了。

  馬記典當行離城東門只有半裡路,城門口甩個響鞭,鋪裡都能聽見。老夥計此刻已經承認自己的「走眼」,願意出三百大洋來收鳳兒的翡鐲。東城門方向突然傳來烈馬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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