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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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田由青而黃的時候,蜂子一群群地來了。放蜂人戴著面罩和帽子,在鎮上來來往往,講著口音偏遠的話。 鳳兒這天清早被一陣腹痛弄醒,心裡怕起來:她真的要一個人躲著把孩子生下來嗎?到時她知道怎麼生嗎?…… 這是一個被人棄了的荒窯院,潮濕的黃土牆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從趙家帶出來的最後一文錢,包括平時攢的和從趙元庚那裡偷的。生孩子要給自己準備些吃的喝的,這得要錢。 鳳兒躺在土腥氣刺鼻的黑暗窯屋裡,等著下一陣疼痛到來。她聽人說這種疼痛是由慢而緊的。她也聽說一疼能疼幾天幾夜的。第二陣疼痛一直不來。她趕緊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經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鳳兒的大棉袍是她的偽裝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後一著:典當首飾。離開趙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細軟纏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沒費任何勁,她把趙元庚鎖在抽屜裡的一個鑽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趕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給自己屯點糧。 這個叫津城的縣城和洛陽相隔四十裡路,城裡最大的一個當鋪是一個馬姓老闆開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號。鳳兒從趙家跑出來半年多,已經是個老江湖,到一地就把當地的商號、行幫、會館馬上摸清。這些號、幫、館天天爭鬥,要在他們的縫隙裡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們的底細。不到二十歲的鳳兒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馬姓當鋪的老夥計一眼看透她不僅年少而且貌美這一點。 她默不做聲地把她的頭巾抹下來,又從貼身的兜裡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裡面有一個翡翠鐲子。 當鋪的老夥計把手鐲拿到手裡稍一端詳,眼睛從花鏡後面抬起來,看著她:「假的。」 鳳兒愣住了。 「工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老夥計說。 「您看走眼了吧?」鳳兒問道。她覺得下腹脹硬了,疼痛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老夥計看看她變得焦黃的臉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錢買的吧?」他問道,同時同情地笑了一下。「誰賣給你的?」 「不是買的……」鳳兒脫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暈了,不會說出這種缺腦筋的話:不是買的,那是偷的嘍?…… 她看見老夥計一雙眼珠在又紅又潮的眼圈裡比鑽石還亮。 「不是買的,是人給的。」疼痛由緊而松,慢慢又放開了她。 「誰給你的?」老夥計又問。 沒了疼痛,鳳兒過人的伶俐就又回來了。她把那鐲子拿過來,在光裡細細看了看,同時問道:「您像這樣看走眼,是頭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這櫃檯後頭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 「那真不該走眼。」 「可不是,」老夥計笑了。「虧得我當班,換個人,還真沒准會走眼,把它當真的收進來哩。誰給你的?」 「誰給的?是個不會給假貨的人給的。」 鳳兒把手鐲又包回手巾裡。櫃檯上有面木框雕花鏡子,鳳兒的側影在鏡子裡。老夥計盯著鏡中的女子。她剛一出門,老夥計一手撩著長衫的襟子就上到樓上。樓上有個十七八歲的徒工,正在給幾件銀器拋光。 「……快去,找輛騾車!」老夥計說:「趕緊給趙旅長報個信!剛才那個女人十有八九是趙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說著他從椅子上拿起徒工的夾襖,扔給他。「趙旅長是咱的老主顧」。 老夥計跌跌撞撞從樓梯上下來,跑出鋪子,看見鳳兒已經走到街的拐彎處了。他扯嗓子便喊:「他嫂子!」 鳳兒站在街邊上,轉過頭。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覺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墜脹到膝蓋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來,老夥計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夥計一邊叫一邊攆上來。 鳳兒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體在又熱又粘的衣服裡動也不敢動,臉上還擺出一個笑容:「等啥呀?」 「我剛才還沒跟你說完哩!」老夥計說。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聽下一家當鋪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醜了。 「他嫂子,您聽我給你說。翡翠這東西,成色太多。他嫂子這件呢,雖說夠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邊兒,高低值幾個錢……」 「喲,這麼一會兒,又成真的了?」 「您回來,咱們好好議議……」 鳳兒感覺一絲熱乎乎的汁水從兩腿間流下來。是血不是?她可別把孩子生在當鋪裡…… 「那您趕緊給個價,我還趕路呢!」她轉眼已是個厲害女人。 「急什麼?先到鋪裡喝碗茶……」 疼痛漸漸緩去,熱汗蒸騰著鳳兒的身子,又從她的後領口升上來。她感到自己髮髻下的碎發都濕透了。跟著老夥計往當鋪走的幾步路,鳳兒走得實在遭罪。她已經把肚裡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給我過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該奔回去等著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夥計安置的紅木羅圈椅上落了座,她身體裡流下來的滾熱汁液已經涼了。萬幸她穿了棉褲,紮著綁腿。能坐這一會兒真好,她真不想再起來了。就讓我順著椅子溜到光滑滑的木地板上躺會兒吧。這肚子痛怎麼能把我的腰都疼斷呢? 「來來來,喝點茶。」老夥計拎個瓷茶壺走過來。 店堂原來並不小,兩側都有櫃檯,中間擱著一個高幾,兩把羅圈椅。太陽從下了鋪板的門外進來。應該快到晌午了。 一輛載著蜂箱的騾車「得得」地從門口走過去。 「這是去年的信陽毛尖,可是頂上等的。馬老闆囑咐過,主顧就是朋友,一定要結交一輩子。」他給鳳兒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還沒下來。」 「那就按您說的,這個鐲子是個假貨。您給多少錢?」鳳兒喝著茶問道。 「茶喝著咋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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