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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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徐孝甫的人要他答應去敲一個疙瘩,不然就讓他在牢裡住下去。鳳兒明白父親帶她出來的目的原來在於此。聽姐姐鳳品說過,鳳兒六歲就是父親盜墓的幫手,只是鳳兒自己不知道。六歲時她站在田間一個小丘上,突然頭暈目眩,身體化成水似的軟,動彈不了。父親見她小臉青了,趕緊踩著滿地紅薯秧跑過去,她卻已經昏死過去。抱住她很久,她才有了陽氣。問她怎麼了,她說好像給陷進去,直往下落,下頭黑漆漆的,沒個底。徐孝甫在鳳兒待過的地方琢磨了半天,到了晚上他想明白了。他聽老人說過,陰氣最重的人一站上墳頭就接上了墓道的陰氣,就會發癔症。墓越古,癔症發得越厲害。姐姐鳳品告訴妹妹,父親就從她站著頭暈的地方下了洛陽鏟,挖出了個漢代古墓,可惜給盜過了。從此父親相信鳳兒是個帶三分鬼氣的閨女。姐姐鳳品一跟妹妹爭吵,就說鳳兒的姿色七分是人間的,三分屬陰間的。比鳳兒年長五歲的鳳品對妹妹從小佔據父親不近情理的偏愛心受傷害,但鳳兒很明智,她知道父親對她偏心眼是因為她無意中做了他的法寶;他把她看成了個小合夥人,儘管他一廂情願。 「您是要我給您再昏死一回?」鳳兒笑眯眯地逗父親玩。 「你不願意你爸蹲大獄吧?那是個旅長,說我在他地盤上盜墓!他有槍有炮有馬有車;他槍炮打哪盤就圈到哪兒!」 「您住大獄我天天烙油饃給您送去。」她還在逗他。 「鳳兒,小姑奶奶,爸才求過你幾回?拿得准的事,爸啥時勞你姑奶奶的駕?」 父女倆在鎮上找了個店住下來,佯裝出去各村跑著收購桐油籽。倆人知道那個跟蹤的人就在不遠處,所以話也不多說。徐孝甫按他預先算好的地脈、水脈、石脈,再來看山坡態勢。夫人生前多病,臥的時間比坐的時間多,一張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後幾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勢是坐北朝南的羅圈椅地勢。徐孝甫看了一陣,發現山梁在山凹後面,隱隱約約是個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來,然後開始細細察看樹群。鳳兒突然發現自己對父親正做的事深深著迷。父親不是個簡單的賊;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學問。他會一卷一卷地讀書,一點一點尋訪地方人物志,只要不超過五百年的墓,墓中屍骨生前的大致生活習性他都能推演出來。他告訴鳳兒,他要找的這堆屍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鄉,彈琴總彈採桑小調。又是命中缺水的人,從她字裡一個淼可以看出來。 「是個娘娘?」鳳兒問。 「二品巡撫夫人。」父親回答。 「啥時葬的?」 「明朝宣德五年。」 鳳兒有些懂父親的門道了。一個受寵至極的夭折的巡撫夫人會葬在能看見或聽見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後會栽幾棵江南的桑樹。最後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實主人的,他們在斷了餉銀幾年之後,在一個大荒年離開了墓園。 應該是墓穴的地方沒有任何植過桑樹的痕跡。但此處的南邊確實有條河,夏天水大時,水聲這裡也聽得見。 父女倆轉悠了兩天,徐孝甫不時停下來,看看女兒,鳳兒的臉色好好的,不是和陰間接上氣息的樣子。 「別看了,我頭不暈。」鳳兒揶揄地說。 又找了一天,那個盯梢的人都膩味了,從暗處跑出來,也不再裝扮鹽販子,肚皮上掖的兩把盒子炮都露了出來。這回是他說:「回吧?」他雖然是在問父女倆,樣子是沒商量的。他可是要急著交差了。 回到陸家坡村,徐孝甫還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隔一會兒就問一句:「會是我估算錯了?」 「拉上我也沒用,您老還得在大獄住下,還得我送油饃。」鳳兒說。 「我估摸的事,十有八九錯不了……」 「爸,你說盜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煙似的?有癮?」鳳兒這時並不是在拿父親取樂,她發現自己和父親在下洛陽鏟啟出土的時候,心在腔膛裡跳得鑼鼓喧天。她嘗過各種喜悅,但這種摻和著驚悸、恐懼、未蔔的喜悅,更合她的口味。難怪人說偷東西的人和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圖偷到了什麼;只要去偷,就有樂子了。 第二天聽說柳天賜中了壯丁簽。剛剛做了教師的天賜按說是免役的。鳳兒把父親為她準備的嫁妝錢全拿了出來,準備托保長去行賄。保長是個和善窩囊的老頭,跟鳳兒說,假如她的那點大洋就夠打點,事情就簡單了。他暗示柳天賜不知礙了誰的事——礙了一個大老總的事,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軍。 柳天賜要隨軍隊開拔的頭天黃昏,鳳兒見到了他。 「咱跑吧。」她說。鳳兒可以非常野。 「我爸媽不就落他們手裡了?」天賜說。 「全跑!」她看著天賜的眼睛能把牆都瞪出洞來。 「小學校能跑?」 鳳兒知道天賜父親一生的心血都在那個新式學堂裡。「那我跟你開拔,你在哪兒紮營,我在哪歇腳……」 「胡扯!還不把你當個探子斃了?」 「天賜哥!」鳳兒突然拉住他的手,「反正總有子彈追著你。你不跑,子彈迎面來,你跑,子彈從背後來。為我,你瞅個冷子就跑,啊?」 天賜答應了她。 天賜走後的第二天下午,鳳兒從染坊取了布回來,見家門口停著一輛四騾大車。一跨進門,堂屋母親的畫像下面,擱了一長溜綢布匹、幹鮮果、首飾匣。鳳兒愣住了。這時她才看見八仙桌一側坐著的一個穿戴豪華的胖女子,另一邊坐著徐孝甫。 「鳳兒,這是張大娘。」父親對女兒說。 鳳兒心想,這個肥肥的張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怎麼有點邪性?跟個二流子差不多。 「她是誰的大娘?」鳳兒的嘴可以很利。 「難怪趙旅長見了鳳姑娘就茶飯不思……」張大娘裝著對鳳兒的「童言無忌」挺欣賞。「你瞧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長絕了!人說一個臉啥都能長得湊合,可鼻子是正樑!……」 「用你說!我可是明白自己有多俊!」鳳兒更強硬地頂了張大娘一句。準備把染好的布往自己房裡拿。 鳳兒更明白的是,所有人都暗地說她美貌的壞話;說那樣的冷豔有點古靈精怪,眼睛黑裡透藍能有什麼好事?…… 「這閨女!」張大娘打哈哈地說。 「別走,鳳兒!」徐孝甫叫道。「張大娘是來下聘禮的……」 「下啥?!」鳳兒馬上覺得預感轟轟地在腦子裡響起來。 「趙元庚旅長看上你啦!看看你這福氣閨女喲!……」張大娘說。 原來這胖胖的女二流子是個媒婆,那一溜匣子布匹是聘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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