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走錯門了吧您?!」鳳兒說。「知道太陽打東邊出不知道?東南西北都弄錯了!這家沒有閑著的閨女了!」

  「趙旅長知道你那個姓柳的孩子充了軍了……」

  那個老保長的話應驗了。姓趙的大老總為了她鳳兒把天賜拿去擋炮彈了。天賜這下子不止是迎面冒彈雨;他後面、側面都有子彈伺機朝他發射。趙元庚,趙元庚,她怎麼惹他了?!他先算計父親,再坑害天賜。他要是拿定主意讓柳天賜去送死,柳天賜是九死一生。

  鳳兒把聘禮一件件提溜到大門外。張大娘跟前跟後,陪著她進門出門,嘴不停地勸她別犯糊塗:皇上要哪個女人,漫說要你榮華富貴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沒啥挑揀。趙元庚就是這方圓五百里的趙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簷下看女兒耍脾氣。

  鳳兒把所有的聘禮清出去,轉身跨進大門,把門很響地一拴,隔著一個院落和被她剛才弄驚了的雞看著父親。父親可憐巴巴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的氣全消了。父親再不讓她敬重畢竟還是她的父親。她得在一夜之間想出個萬全的點子來。

  第二天一早,鳳兒還沒醒,就聽見誰家迎親的響器班子吹打起來了。再聽聽,響器就在自己家大門外吹打。她從床上翻滾下來,披著褂子走出門,見父親正和幾個穿嶄新黑馬褂的人說著什麼。

  「爸!……」

  幾個一身簇新的漢子馬上轉過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

  鳳兒又一轉身,回到房裡,把門緊緊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說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張大娘昨天回去跟趙元庚說了鳳兒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趙旅長連夜雇了花轎和響器班子,幾十裡地趕來的。

  鳳兒開始還在裡面叫喊,言語要多野有多野。等村裡人漸漸開始走動,拾糞的、趕集的出現在大路、小路上,鳳兒便打開她屋子的後窗,對窗外大聲喊救命。

  不久人們把徐家圍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嗎?」他們原本覺得鳳兒能和小學校先生的兒子定親,已經便宜徐孝甫了,現在居然要去做趙旅長的五奶奶!她上輩子不知積了多少厚德,沒讓她爸給她散盡,才有這麼美的一樁姻緣。誰也沒見過這個姓趙的旅長,但都知道他的官階多大。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會給當成戰場,多好的莊稼都會給火燒了、給馬踏了、給衝鋒撤退的隊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錢財都聚斂到打仗的人手裡,鳳兒能嫁個統帥千軍萬馬靠打仗發財的一方諸侯,她還鬧啥呢?這地方的人沒見過活的諸侯,但這是一方埋了許多死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們的墓,也夠徐孝甫這類不老實種地的人吃了。趙旅長可是個活諸侯,鳳兒嫁了他,她爹也用不著去指著死諸侯們吃飯了。

  因此人們抄著手,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轎夫衣裳的士兵們把徐家包圍起來。

  鳳兒喊一會兒便發現自己的無助了。她怎樣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鳳兒屋裡突然出現的安靜嚇著了。他們揪著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門前,叫他把門踢開。誰都怕花轎抬回去一個死新娘會吃軍棍。

  徐孝甫也被裡面一聲不出的女兒嚇著了。哄一聲罵一聲地撞著鳳兒的房門。士兵們又把徐孝甫撥拉到一邊,用頂院門的木杠杵起來。他們攻城都攻過,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這一扇繡房的門?

  門開的時候鳳兒坐在床沿上,還是一個主意也沒有。幾個偽裝成轎夫的士兵上來,先綁了她的手,由一個梳頭婆給她篦頭髮、上刨花油,再由另一個婆子給她用絲線開臉。鳳兒一動不動,因為沒主意的時候動是白動,跟挨刀的雞、羊、兔一樣傻頭傻腦地徒勞蹬腿。鳳兒要做的是趕緊給自己拿個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靜。

  她一直到轎子快把她抬進城才拿定主意。在梳頭婆打開梳頭匣,拿出一根七寸長的鳳頭簪子時,她心裡就閃過一道光:「好東西!」她在轎子裡從所有主意中挑出最乾淨最省事的一個,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把那簪子看成是「好東西」了。

  她兩手被繩子綁住,費了不少勁才把那簪子從頭上拔下來,戳進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脈。她心裡想,看看這位有錢有勢的趙皇上怎樣葬我吧。

  鳳兒把馬騎進了白茫茫一片的蘆葦。蘆葦都幹死了,葉子幹得發脆,風一吹,響得跟紙一樣。河乾涸了一年多,鳳兒這時是在發白的蘆葦屍骨裡跑。灰色的蘆花耷拉在梢頭,成了一望無際的狼尾。

  這是匹識途的馬,跟了趙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馬,放它回去,它會原路回到它主人身邊。它會不會再帶著趙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來,她就不知道了。趙元庚把它說得那麼神,它說不定會幹狗的差事。她圍繞著馬走了一圈,馬的臉跟著她打轉,似乎覺得她居心叵測。她停下來,臉轉開,馬也安靜了一點。其實她不想讓它看出來自己還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這匹黑鬃白鼻的駿馬萬一要幹了狗的勾當把趙元庚帶回來呢?……她慢慢轉身,伸出手,輕輕摸著馬的長鬃。黑馬長著美人眼睛,溫順的沒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頭才知道人的厲害?知道它一身力氣也鬥不過像她這樣一個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松了下來。它開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鳳兒從河灘搬了塊梭子形的卵石,往馬的腦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駿馬也這麼不經砸。

  鳳兒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沒料到自己這麼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親那裡是不能去的。這一會兒趙元庚的兵已經把父親看起來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學校看看柳天賜的爸媽。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靜。幾個孩子在搶趕集拉車來的牲口屙下的糞。鳳兒一走進鎮子就叫住一個孩子,讓他給她跑趟腿,把小學校的柳先生請到鎮子外的魏記茶鋪。孩子不多久就跑回來了,告訴鳳兒小學校窯院裡來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著他們。他們是要搜查啥逃犯。

  鳳兒費心打的算盤又給撥拉亂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婦告別了。對於她自己的逃跑給柳家帶來的禍害,她也沒有料到。從古到今,女人生個漂亮樣兒就是上天用來禍害懲治人的。懲治了天賜那樣滿心清白的人,也懲治了趙元庚這樣殺人不眨眼的人。可懲治柳先生這個自帶三分癆,與人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實在太不公道。鳳兒想著,又野起來,這時她手邊要有現成的硝漿,她就會把自己的臉潑了:讓你們為它不得安生!

  鳳兒避開大路小路,專走沒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從偶爾遇到的人口音中斷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總是從小叫花子裡雇兩三個探子,讓他們探出誰和誰在開仗。小叫花子們從留在後方的傷兵嘴裡,探聽到柳天賜當壯丁的那個隊伍已開到鄂中了。

  但願天賜命大,這時還活著,鳳兒心裡想著。已經圓起來的小肚子讓她想見天賜又怕見他。帶著趙元庚的種去見天賜,她不知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肚裡這條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親一樣,一條又硬又賴的命,想殺它太難了。那麼多槍子都沒殺了趙元庚,幾貼墜胎烈藥只讓這小東西在她肚裡飛快長大,一天一個尺寸。

  她的身孕五個多月的時候,鳳兒到了鄂中。還有四個月趙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鳳兒只等著這一天。她一想到能親手殺死趙元庚的獨生子,心裡就一陣惡狠狠的痛快:讓你個小孽障揪著我的心肝五臟揪那麼緊,多毒的藥都打不下你;讓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裡肥壯;讓你楸住我的腸子翻跟鬥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沒用,殺了你再把你擱在趙家大門口,讓姓趙的捶胸頓足去,讓他把他的絕戶一做到底,蹬腿後讓人掘他的墳,抖落他的屍骨,拿他金絲楠木棺材當柴劈……

  這時鳳兒發現自己坐在了一根條凳上,面對一張油污的方桌。桌面上兩個豁口的粗碗裡還有一口麵湯,裡面有幾節斷面條,漂著一星綠蔥花。她跟餛飩鋪的老闆要了兩碗餛飩。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麵湯先喝下去。

  她穿著厚厚的棉袍,頭上一塊黑頭巾蒙到眉毛,上半個臉都罩在影子裡。誰都不朝她看一眼:一個上了歲數的婆子從外省來串親戚,有什麼好看的呢?鳳兒躲在這偽裝裡比躲在帶鎖的屋裡還安全。

  餛飩煮好了。跑堂的剛把碗擱到鳳兒面前,鳳兒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進去。說是餛飩,其實就是一碗帶肉腥氣的面片湯。不一會兒鳳兒的勺子把該打撈的都打撈了。

  「再來一碗,」她對老闆說。「再加一個包子,兩個茶雞蛋。」她指指那一屜早上蒸的、此刻已風乾的包子和古董似的佈滿醬色裂紋的雞蛋說道。

  老闆接過她又添的一枚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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