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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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兩人都為這「你要咱嗎?」紅了臉。他們馬上意識它在一對小兒女之間意義重大。鳳兒的美貌就像這地方的鈞瓷、牡丹、古董一樣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細的好人家都不願自己兒子娶她,因為誰都知道她爸靠洛陽鏟過活,摟的屍首比摟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為:「打殘廢人,踹寡婦門,操月子人,挖絕戶墳。」鳳兒爸徐孝甫幹的,是最後這一項:那些古墓早就斷了後人照應,自然都是「絕戶墳」。不願上徐家說親還有一樁顧慮,就是徐家是從開封搬過來的,鳳兒媽不是個純種中國人,混雜了猶太人的血脈,所以鳳兒算小半個雜種。 「來咱學校上學的,有比你歲數還大的。」 「我都老了!」鳳兒說。 「你再不學更老了。」 她心裡想;他可是老實,也不說「你老啥呀?正當年華!」她說的「老」有另一層意思,跟「你要咱嗎?」是連一塊兒的。他卻想躲開那層意思,真往「老」上說。 「那我可真來上學了?」 「早上三節課,晌午飯之後,三節課。飯是各家自個兒帶,也輪流給先生們帶飯。」他急急匆匆地說。「一共倆先生,……」 「倆先生都缺錢花呀?」 柳天賜給鳳兒不沾邊的話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門挨戶讓閨女們上學呢?」 柳天賜臉紅了,生了大氣,轉身便走。在不遠處他停下來,告訴鳳兒他爹可是一分學費不收,就靠縣政府那點津貼。 鳳兒第二天去上學了,完全是為了柳天賜那一天的串門走戶不至於完全白搭。她是班裡年歲最大的,卻得裝得目不識丁,把小時讀的三年私塾學的文字瞞住。她到學校更重要的一樁事是讓柳天賜吃上她做的飯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乾糧;蒸的不止是乾糧,是手工玩意兒:肚裡帶豆餡兒的山羊,兔子,鯉魚。 她知道柳天賜喜歡她。鳳兒從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歡她。八歲時一個遠房舅舅帶她出去玩,坐在帶篷的騾車上,把她面朝自己擱在腿上,就那麼臉對臉瞪著她,瞪了好大一會兒。便把嘴擠在她嘴上,差點把她憋死。鳳兒從那時就明白:男人們對她的喜歡有時是很可怕的。 柳天賜對她的喜歡當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時覺得這汪清水實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攪和得稍微渾一點。 這一天她拿出一雙新襪墊,往天賜面前一擱,問他:「你要嗎?」 她眼睛明明問的不是襪墊。 那年她十七歲。天賜把襪墊接過去,臉紅得成了雄雞冠子。 過了幾天,天賜的父母就請媒人到徐家來了。柳家是讀書人,窮,天賜媽想找個鳳兒這樣的巧媳婦,裡頭外頭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賜媽,這點她自己完全承認,所以覺得能忙得像鳳兒這樣頭頭是道,花也紡了,地也種了,實在是喜歡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聲了。定了婚期之後,徐孝甫的花樣來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說柳家的房太窄太舊,女兒嫁過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蓋兩間房給一對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貼一點錢。徐孝甫沒有兒子,就鳳兒和一個遠嫁的姐姐鳳品,他是把鳳兒當兒子養的,所以婚事不能太湊合。 柳家答應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開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帶著鳳兒乘了兩站路火車,又趕了十多裡旱路,說是要見一個老家開封來的鄉親。走過一片雜樹林子,父親說他得歇歇腳,點上一堆火,用隨身帶的洋鐵小罐燒了些水,把乾糧泡泡當午飯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麼都得熱著吃、爛乎著吃,鳳兒便忙著四處跑,去拾幹了的枯枝,又去遠處的小河溝裡打水。等她回來,林子裡不止是徐孝甫一個人,還有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他說自己是鹽販子,去鎮上鹽號收賬把路給走迷失了。鳳兒一眼看出這人不是生意人,不圓滑,也不活絡。她心想父親又要背著她掘誰家祖墳了。 飯後三人一塊兒走路。鹽販子在鎮口和他們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兒。 「鳳兒,剛才那貨不是販鹽的。」 「知道。您老會跟鹽販子那麼本分的人來往嗎?」 「那你看他像幹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貨還在不遠處盯著她和父親。 「沒差多少。」父親說。 「你賴人錢了?」女兒說。 「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陸叔他們敲挖瘩……」 「您不是不敲了嗎?你咋答應我媽的?我媽臨死讓你起誓……」鳳兒說一句,步子往外邁一點,像是要掙脫這道血脈關係。父親愛孩子的母親、愛鳳兒、愛鳳兒的姐姐,也愛好吃的好喝的。他最愛的就是看著女兒們和老婆跟他一塊兒享受好吃的好喝的。他其實是個見什麼愛什麼的人,見了可愛的小貓小狗會愛得捨不得走開,見了頭好牲口也會在周圍欣賞半天,比買主和賣主都熱鬧。所以鳳兒雖不是個闊人家的千金,但想要的父親多半都給她買來。鳳兒卻不知應該想要點什麼。人家說鎮上誰誰的閨女穿了雙花樣時新的皮鞋,鳳兒會在心裡說:「要我就省省。」本來人家不去看她的麻臉。皮鞋「嘎噔嘎噔」來了,都先把她臉上的「花樣」看了,再看她腳上的花樣。鳳兒一想到父親有可能把他那賊性傳給自己,就對父親所有的親熱馬上結了冰。 「這不是想給你多置辦點嫁妝嗎?」徐孝甫朝女兒一步一步又靠過去,就怕父女紐帶給掙斷了似的。 「我可不稀罕!」 「那也不能比你姐的嫁妝少……」 「咱回吧。」女兒拉住父親。「你這就跟我回!」 「回不了啦!闖大禍了。你還想有個爸不想?……你不幫幫你爸,這就要沒爸了!」 父親和女兒兩個人在熙攘的集市上走得分分合合,父親一張青黃打皺的臉上全是對女兒的孝敬。 「就是那晚上和你陸叔敲疙瘩,撞了鬼,叫人逮著了……」父親說。 徐孝甫把前後向鳳兒說了:他中了埋伏。中了丘八的埋伏。某個丘八大官暗中盯上了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爸的腦袋沒讓他們敲了疙瘩,全仰仗你爸這點手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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