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鳳兒就是不敢挺直身體。趙元庚在勤務兵舉著的一頂太陽傘下面不時指點她的姿勢,然後把馬韁交到她手上。

  「你給我拉住它!」鳳兒不肯接韁繩。

  「那照下相片來不鬧笑話嗎?你騎馬還得人家給你拉韁繩?」趙元庚笑道。他這時像是個老父親對待自己慣得沒樣的閨女。他又告訴風兒,這是他的一匹老馬,立過戰功,認識路也認識人,出了門走多遠,想回來就跟它說一聲「回家」,它都能把你馱回來。家裡的人它見過兩回就認識了,這回肯定不會再尥蹄子。

  「我還是怕!……」

  「上回它是欺你生,這回它認識你了。你瞧它這會兒多老實。」

  「它裝老實!一會兒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燉了它!」他把韁繩遞給她。

  鳳兒終於戰戰兢兢接過韁繩。照相師們從遮光布裡拱出來,叫鳳兒挺胸抬頭,擺出笑臉……他們叫喊著:「好——一、二……」

  馬再次胡鬧起來,又蹬又踢,噅噅嘶鳴,朝馬場的木柵欄沖去,鳳兒嚇得失聲慘叫。

  趙元庚的臉一下子長了,下嘴唇掛下來——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臉。

  馬就要撞到柵欄上了,但馬背上的女騎手一夾腿、一縱韁,馬蹄騰空而起,從柵欄上越過去。跟著趙元庚來的一個警衛班都歡呼起來,為五奶奶無師自通的馬術。

  趙元庚抽出槍,朝那個直到現在才把自己精湛的馬術跟他們露一手的女騎手開了一槍。

  張副官這時氣喘吁吁地趕到,一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裡有你的孩子!」

  趙元庚的臉更長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馬,唇間露出抽了大半生煙的牙口。他比失了一塊陣地還哀傷。

  就在他不知拿那個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辦時,一個班的警衛兵全開起槍來。只是太晚了,馬已跑進一片柳樹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計劃都佈置妥當之後,趙元庚把張副官叫到自己書房。大奶奶李淡雲站在丈夫後面,不緊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麼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雲問道。

  張副官明白,他表哥讓大奶奶來問這句話,就少了一層審他的意思。

  「我也是才知道。」

  李淡雲和趙元庚都不說話。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門,都去看一個郎中。這我是剛剛查出來的。我到城東一家中藥鋪把那郎中的藥方翻出來了。」

  「是保胎藥?」淡雲問。

  「墜胎藥。」張副官說。「上次從馬上摔下來,是她存心的。」

  「廚房沒人煎過藥哇。」淡雲說。

  「藥當然不會在廚房煎。是二廚帶回家給她煎的。」

  不一會兒幾個兵就推搡著二廚來到後院。他一抬頭看見站在廊沿上的旅長,魂魄立刻從眼睛散出去。張副官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五奶奶讓你給他煎過幾副藥?別怕,煎藥你怕啥呢?」

  二廚看看旅長。這時趙元庚雙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兩個一高一低的腳中間,瘸也瘸得很有樣子。

  「你見她把藥全喝下去了?」

  「啊。我還尋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裡去喝的?」

  「沒有。她自己跑到廚房來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藥裝在一個粥缽子裡……」

  「是她讓你裝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聰明。」

  「瞧副官說的……」

  「那你沒問問五奶奶,吃藥幹嗎背著人?」李淡雲說。

  「這是咱該問的話嗎?您說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說,只要五奶奶給錢,你啥都不問。」李淡雲說。「五奶奶給的錢比我給的工錢多多了,所以你就背著我給她當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錢沒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麼了?」李淡雲問:「你得圖點什麼吧?那她給了你啥?給的那東西比錢還好?」

  二廚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沒、也沒跟她要……」

  槍響了。李淡雲和張副官看著跪在那兒的二廚瞪大了眼,也在納悶哪來的槍聲。眨眼工夫,他向斜後方一歪,倒了下去。

  趙元庚提著他的手槍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悶氣。

  第二章

  鳳兒大名叫徐鳳志,是小學校的柳先生給起的名。小學校在鎮子的東口,鳳兒家住的陸家坡村在鎮子西邊。她十六歲時,家裡來了個男孩子,穿著城裡學生的學生裝,還沒長寬的前胸上盡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賜,到陸家坡挨家動員女孩子們去上學。這一帶雖然貧瘠,但離洛陽不太遠,又通火車,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點子傳過來。不過也只是些城裡人讀了書、吃飽了飯想出的點子,在這一帶馬上就變成了餿點子。所有人都對姓柳的男孩子說:我讓閨女上學去,誰給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後來到了鳳兒家。鳳兒一個人在家紡花,坐在門口的太陽裡,跟來來往往趕集、下地的人們說話解悶。就是過往的村鄰們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訴鳳兒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現之前,鳳兒心裡已經對他有幾分可憐。

  「哎,徐鳳志,」他走過來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鳳兒看著他,心裡對他的可憐馬上沒了——人家一點不稀罕你的可憐。

  「我爸給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說。

  這個細眉細眼、自帶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學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鳳兒同年生的,比鳳兒大幾個月。鳳兒對自己的大名新鮮極了;這大名就像一件學生裝,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個人。

  「你咋不上學?」他問。

  「我這麼笨,你要咱嗎?」她笑嘻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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