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小回子從汽車兵排長手裡接過一大紙箱郵件。他就地蹲下來分撿。總是金鑒的信最多。剛過完四年大學生活的人當然是繼續以寫信來過校園生活。小回子羡慕站長有那麼多可以拿筆來交談的朋友。有些信在長途顛簸,各層郵遞機構的盤弄中破損了,露出信箋和照片。小回子很好奇,想看看可有女人給站長寄相片。但他只是好奇而已,他知道站長有個曾經戀愛了一大場的女人。現在他們仍是頻繁地通信。他認得出她的字跡,他從金鑒看見這字跡時的神色斷定那是她的字跡。他認為他們分了手還有那麼多可寫可談的,正說明他們的文明和現代,說明他們的不俗。男女間除了劉合歡叼著煙架著二郎腿胡說八道的那種關係,還有別的感情出路、感情空間。小回子為年輕的站長這樣的失戀——這尚未終止、可能將延至終生的一場失戀深深感動並酸楚。站長緘默的失戀使失戀比戀愛更美好,起碼在小回子心目中。他寧可仿效金鑒這樣情深誼長、寧靜淒美的失戀,也不會選擇劉合歡那樣哄哄鬧鬧的熱戀。從這幾天的觀察小回子斷定,劉合歡已鬧開熱戀了。對象自然是小潘兒。他甚至觀察到小潘兒其實是更中意(或只中意)金鑒的。哪個女人會不中意金鑒:分寸、教養、智慧。女人尤其會愛有這些才幹和美德又不得志的人,如金鑒。小回子昨天下午見小潘兒正幫炊事班鋸木柴,忽然飄起毛毛雨,她丟下鋸便跑去收衣服。小回子認識那是金鑒的一套軍裝。她若不細心地暗中注視著金鑒,絕不會觀察到站長早晨洗了衣服。小回子想,美麗的小潘兒若能使鬱鬱寡歡的站長歡樂起來多好!她會給他很大歡樂的,正如她給了小回子,給了全站二十來個男人那麼多歡樂。偏偏是劉合歡這種人得了逞。星期天晚上玩卡拉OK,大家央小潘兒來一段,她扭捏,找一百個藉口,劉合歡像是有控制她的權威似的,眉一皺,下巴一揚,對她說:叫你唱就唱唄。小回子在那個當口上把劉合歡恨了個透。小回子想,沒准金鑒在心裡是挺愛小潘兒的。見她拿著卡拉OK的麥克風,身子一歪一歪地唱起來,金鑒笑了一下。小回子認為那一笑可不一般,當然他不知它不一般在哪裡。他就那樣抿嘴一笑,轉身走了,生怕有更多的流露似的。小回子認為他的猜測若沒錯,站長在他心目中就更有地位了。一個默默熱戀、默默失戀的男人,多麼詩意,多麼勇武,是多麼男子漢的一個軍人,他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是有希望成為金鑒那樣真正的男子漢的,他對小潘兒也是默默地欣賞,默默為她的每一分可愛、每一分美好而在心裡默默吃苦。她極偶爾的莞爾一笑,幾乎是敷衍他的,他都為此一陣心傷。她不曾亦不可能對他有任何傷害,他卻感到那隱隱的一絲傷害;她腰肢的一個扭動,她曲線畢露的身材的一個起伏,她與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訕,都讓那絲傷害細細作痛。小回子認為他在看站長抿嘴微笑、轉身離開的刹那捕捉到十分相似的細細疼痛。為此,他感到驕傲:為自己同站長能有如此高尚的同病相憐,為站長和自己同承一份中世紀古典騎士般以犧牲為形式的戀情。那邊三四個兵在輪流讓小潘兒替他們剃頭。不知談到了什麼,幾個人都前伏後仰地笑。小潘兒給了那坐不老實的兵一小巴掌。小潘兒才來六天,把這裡變得一個家一樣。站長把她挽留下來,多住幾天,她便十分當家做主地做這做那,一分鐘也不閑的。沒人猜透站長把她留下來的用意,因為大家都知道她基本上已屬￿劉司務長了。

  信和郵件分揀得差不多了。金鑒剛送走最後的汽車連,腰上還紮著皮帶,挎著手槍。他小跑著過來,問有沒有他的信。小回子把八封信遞給他,他高興了,在小回子額上彈了一指頭。小回子看著一絲不苟的年輕中尉,心想,這種地方也用得著你這麼正規,全副武裝。他明白他這樣提著一份精神是為了不使自己垮下去,不使自己屈從現實真的就變成個「軍事車馬大店」的「掌櫃」。歷任站長都垮成了「掌櫃」,而金鑒不會垮,起碼小回子這樣想。又上來幾個兵取走了信。這時小回子在紙箱下面發現一張紙——一紙告示。他一眼看見上面的照片。等他神志再聚攏時,小回子發現自己坐在了地上。照片上的女子和小潘長得一模一樣。那就是小潘兒的照片,小回子只得對自己承認了。這是張通緝令,通緝一個叫潘巧巧的殺人兇手。通緝令中的這個女子是兇殘的,一手結果了兩條男人的性命。小回子渾身發冷,冷了片刻才決定抬頭去看那活潑可愛的小潘兒,那兩隻一動就顯出笑渦的手,怎麼可能抄起一把特大號菜刀,劈里啪啦就把兩個大男人給結果掉了?!一定弄錯,一定誰嫁禍於她的。看看這些個詞句:罪犯手段殘忍,使兩名道班養路工當即身亡……畏罪潛逃……小回子這時見小潘兒拿一把刷子,蘸了粉,正幫一個佝著脖子的兵刷著頸後的碎發。同一只手在八個月前抄起刀,向兩條粗壯的脖子砍去。小回子的體溫在持續下降。金鑒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說:這封信不是我的。他又說:你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小回子忙把「通緝令」翻個面。他眼直直地瞪著金鑒,忘了站長剛才提問了什麼。是不是母親又病了?沒、沒有。那你臉色怎麼回事,不舒服?舒、舒服。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是、是好好的。唉回子,有病別瞞著,我這兒不吃「帶病堅守崗位」那一套。不准瞞著,聽見沒有?!聽見了。聽見什麼了?有病不准瞞著。金鑒又疑惑地看他一會,才慢慢走開。

  小回子不想瞞著,這麼大的事,作為一個軍人,瞞著是要有後果的。他只是需要時間來想好怎樣「不瞞」。這事來得荒誕、突然、毫無道理,比噩夢更噩夢。通緝令是從大站轉來的。就是說大站已通知整條公路沿線的所有兵站戒嚴,堵死了小潘兒無論進或退的路。她逃不了了。這個小兵站以它得天獨厚的偏遠,成了她最後的自由世界。自由與否,自由還有多長的持續,全在於小回子何時把這張通緝令翻過來,貼上牆。他想像除了這個兵站的全部兵站、旅店、縣城的大街小巷,一定全都貼滿了小潘兒甜甜的小臉。許許多多的人正看著她一汪清水的眼睛,對別人或對自己說:真看不出來,這麼個小丫頭心這麼狠、手這麼毒!別看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兒,殺人不眨眼呐!可得趕緊逮住她,不定她又要殺誰呢!……小回子慢慢將那通緝令翻過來,使勁瞪著上面的四寸照片。然後他再去看活生生的小潘兒。他催促自己恨她。一個殺人兇手,除了恨她還配得到什麼?小回子就是恨不起來,牙關咬得再緊也沒用,可他明白,做一個有正義感的人,不恨是錯誤的,不恨便也是犯罪了。十九歲的小回子第一次離罪惡如此的近。

  小回子在恍惚中一晃就是三天。夜裡他的睡眠變得十分散亂,時常一身大汗地驚醒。有時他似乎是被「嗚嗚」的警笛聲驚醒的,有時他似乎感到一個人影在悄悄接近他,手持一把特大號菜刀。這個披頭散髮的女殺手時而酷似小潘兒,時而半點相仿也沒有。她是來滅口的,小回子是這裡惟一知道真相的人。小回子不敢再去看小潘兒。她似乎也有了某種預感似的:在汽車兵一批批來到食堂進餐時,她不是在菜地裡忙,就是在柴場上忙,避免了和消息靈通的汽車兵們照面。又是週末了,劉合歡在晚上看錄像時炫耀地說,星期天他和小潘兒要搭車去逛縣城,縣城裡新開了一家重慶火鍋館和一家陝西羊肉泡饃館。兵們開玩笑說劉司務長辦訂婚大席,誰不去誰不給面子——都去都去!小回子見小潘兒惱了劉合歡一眼,旋即起身出了娛樂室。劉合歡還在那裡得意忘形,說大席是請不了大夥了,因為汽車兵只騰得出兩個空座,不過進口香煙可以請幾根。隨即便掏出一盒新「萬寶路」,往空中一撒,會抽煙不會抽煙的都撲上去打成一團。小回子看著人們在這隨時要破滅的快活中,感到自己跟生了大病那樣渾身虛軟。他叫住與兵們拿隱晦的髒話快活打趣的劉合歡。他說,司務長,我想跟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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