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劉合歡把小回子領到自己的辦公室兼宿舍。小回子很少來這裡。劉合歡請木工打的一套組合櫃漆得賊亮,使小回子不由得不去想這個活得油光水滑的司務長小小受賄,或小小貪污,也就免不了小小喝些兵血。靠窗放著一張雙人床,鋪著厚厚的彈簧墊,上面罩著淺黃色緞子床罩,亮晃晃的還繡著花,翻滾著荷葉邊。這裡一切齊備,只差往裡填個女人了。他被司務長安置在一張帶布套的椅子上。他咽了幾大口冷而沉重的唾沫,一再地開不了口。劉合歡問他是不是家裡有困難,需要借錢寄回去。他沒聽懂似的「嗯?」了一聲。司務長說:借公款現在得金鑒批條子,新站長嘛,上任三把火,這是頭一把。小回子還是沒聽懂他似的。若在平時,劉合歡拿這種話說金鑒,他會認為這是居心不良的挑撥。而這一刻小回子心情不一樣,他對劉合歡所有的憎惡都暫時緩解甚至化解了。他心裡為這個苦苦在山窩窩裡消耗了九年生命的司務長感到難受。這個老兵痞是因為九年的與世隔絕而痞得令人憎惡,是孤單、空虛得失去了浪漫、理想和格調。九年他錯過多少機會去和女人正正經經地戀愛,相處,那些失卻的機會使他滿口女人,生吞活剝的滿口女人。小回子此刻似乎完全諒解了劉司務長,他所有的惡劣習氣都情有可原,因為他剛剛要變得美好一點,因小潘兒的出現而獲得了這個良性變化的機緣,卻有一場致命的挫折已等在他面前。等在小回子的軍裝口袋裡。

  小回子的手伸進口袋,摸著那張通緝令。那張紙給他反復打開,合攏,拿進拿出,已起皺並有要掉渣的意思。無數次,他跟在近來變得意氣風發的司務長後面,手就撚在這張紙上,撚得緊一陣松一陣,撚得一手心的冷汗,似乎要掏出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把暗算司務長的匕首或手槍。就像現在,只要他那只冷汗淋漓的手一拔出來,眼前這位剛開始在戀愛和男女髒事中懂得一點區別的男人就會立刻斃命。劉合歡說: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這麼大個子,就從來沒聽你放過一個痛快屁!小回子發覺自己的手已拔了出來,再一次是空的,雪亮的日光燈在一道道溢滿汗水的手紋裡晶晶閃光。劉合歡哭笑不得:你要有什麼想不開的,我負責開導,我的開導水平不高,咱們可以找站長,坐在這兒發呆解決屁問題?!

  小回子看著自己粗大的手,說:司務長,我想問你一句話。什麼話?就一句話。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是要把我急瘋還是咋著?司務長,你是不是和小潘兒談上對象了?劉合歡一愣,平時的厚顏笑容又出來了。幹啥?我不能搞對象?不是!那你啥意思?我想問,你是不是真對她有感情了。有咋著?沒有又咋著?沒有,就好。

  劉合歡唬一跳。小回子的失常相當嚴重。他臉上的兵痞相漸漸地消失,問小回子:你啥意思?!你對她有感情了,別人都看得出來,我也能看出來。那就算有吧。深不深?就算不淺吧。打算和她結婚嗎?那還得看——我說,你跟我搞什麼迷魂陣?!我二十八歲,中尉軍官,結婚不是頂他媽正常的事?小回子對劉合歡不再是有一點同情,而是充滿了同情。他想到母親病重,司務長一句廢話沒有就預支了他半年的津貼和高原補助費給他。總之,司務長一點一滴的好處,對他、對別人,這一瞬突然在他心裡彙集起來,放大,抵消了這兵油條的種種劣跡。原來他真的要和小潘兒建立個家,原來貌似油條的他內心也是一泓純情。一個狠心,小回子的手插進口袋,怕這手再次變卦而不給它半秒的遲疑。小回子把那疊得只有三四寸見方的紙擲在司務長公務成堆的大辦公桌上。

  劉合歡將它展開,目光觸到那相片時立刻反彈起來,來找小回子的眼睛。小回子平穩地看著他。現在是兩個人在共承一份責任了,好多了。劉合歡吃力地讀著一個個字,像是錯了天大一筆賬,他要一筆筆地查找,看錯出在了哪裡。一面看著,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煙。他忘了剛才那盒煙散出給兵們皆大歡喜去了。小回子見窗臺上有大半根煙捲,便伸手抓過來,遞給劉合歡。他意識到小回子的存在,小回子給予安慰同時又尋求安慰的目光使他突然覺得這大個子男孩的陌生,亦或是超乎尋常的親近。他點燃煙捲。他忘了這是和香皂存放在一塊,染了香皂氣味,當時被他抽了一口就掐滅的那根煙。

  劉合歡問小回子:你告訴站長了嗎?小回子搖搖頭。你還告訴了誰?小回子還是搖頭。就你一人知道?點頭。知道多久了?星期三汽車兵把郵件捎來的時候。你他媽可真沉得住氣!你當時就該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劉合歡發了一瞬的脾氣,脾氣卻很快又熄了。他根本沒有力氣持續憤怒。小回子品呷著他方才吐了半截的話,「我也不至於……」不至於怎樣?山盟海誓?卿卿我我?當眾誇了口要請「訂婚大席」?劉合歡又說: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敢瞞?!瞞了今天,還能瞞過明天?!小回子囁嚅:我不相信。我咋能相信?司務長,你和她處了快十天了,你覺著她會殺人?!

  劉合歡看著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裡汪起了淚水。他想,這事公安系統會出那麼大誤差,冤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嗎?他一直覺得這女孩的來歷缺乏頭緒,或頭緒極其混亂。他什麼都猜測過卻沒猜到她背了多麼大一筆血債。那兩隻稚氣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癢的小手,竟塗滿過血。兩個男人死在了她手裡,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麗軀殼裡,怎麼就寄生了一個兇狠殘暴的殺手?他這個當了九年兵的人,對於那樣壯闊的流血場面,竟遠遠比這小女人缺乏見識和氣魄。上星期天金鑒獨自溜進林子深處去過槍癮,打了一頭獐子回來。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氣,瞪著兩隻美人兒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越來越頻繁地垂下。小潘兒用自己的頭巾擦著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邊,它的傷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從人和畜一樣美麗的眼睛裡一同發射出來。血使他癱軟,和傷了的幼獐一樣微微抖顫。劉合歡此時想,這竟是女兇手的一齣戲。

  小回子說:司務長,我先走了,你看怎麼處理,要我幫什麼忙,招呼一聲。這時所有的燈光暗淡下去,是發電機出故障的預告。劉合歡從抽屜裡拿出蠟燭,動作遲緩如老人。他將蠟燭一支一支點上,漸漸地,十多根蠟燭遍佈整個空間。小回子在門口回頭,見這間俗不可耐的房間完全變了,浪漫亦或肅穆,成了輝煌的洞房亦或靈堂。他想司務長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來,司務長對小潘兒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識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眾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務長已開始祭他和小潘兒這短短的十天,連司務長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頑劣人物如劉合歡,也有這熊熊燃燒的悲壯情愫,小回子斷定司務長自己絕對不懂這一屋子如心如脈的燭火的喻意。懂,他也絕不會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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