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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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在密集的松針中毛糙起來。他想,他是不是對這個女子真動了情,真要同她從長計議?順著衣領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兩個坡度。他知道這個時候是想不清任何事的。絕不能說我喜歡你、愛你之類的蠢話,說了以後也很可能不算數的。她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麼,卻沒有收回它們的意思。她只看著他肩章上的兩顆星,陽光這時集在兩顆星上。他說,先把菜放在這兒,回頭來拿。她不問「去哪?」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松林裡走去。松林的綠色越來越深,變成黑的了。果真有一片雪,顏色發灰。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他問她冷不冷,她說有點冷。他脫下軍衣給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樣看著他一顆顆替她系著鈕扣。然後,她發現自己已在他寬寬的懷裡。他埋下臉,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面上那樣老練。吻還是直統統的,純潔的,土裡土氣的。吻在十分鐘之後才漸漸摸索出路數,開始幽深。吻在二十分鐘之後才不純潔起來。它移向她下巴、脖子。她的胸前被掀開越來越大一塊裸露。他卻在她全部交出自己時停下來。兩人都沒一句話。他想他可千萬別昏頭,別說出「我喜歡你」,說了事情就不一樣了。他已經一點點明白金鑒指的「欺負」是什麼。她身上有被「欺負」的痕跡,她從一開始就有這類疑點。金鑒的話只不過使疑點不再是疑點:她是個有過某種曖昧來歷的女人。在男人方面,她似乎見過大世面。可究竟是怎樣一種欺騙和欺負烙在這女人身上了呢?一些流竄到城市的鄉村姑娘,自找著去給人欺騙和欺負,靠這類欺騙和欺負養活,以此去浪跡天涯。她是不是屬那類女子呢?這想法使劉合歡恐懼了,他輕輕掩好她的衣領,心裡惱她一點反抗也沒有,即使是假裝的半推半就,也會讓他心裡舒服些。 這一夜劉合歡一直坐在被子裡抽煙。三點時他披上棉大衣起來了。一夜他似乎已想清楚,他不想知道小潘兒的究竟。她負載著什麼樣的傷害,那傷是否活該,他都不想追究。他已想通了,為她身上與生俱來的好女人素質,為她的好看和實惠,他就糊塗一回吧。他是真心喜歡上她了。學生腔的金鑒大概管這叫愛情。 他來到小客房門口,敲了幾下,裡面她帶著痰音問:哪個?他說:開開門。好大一會兒沒響動。他又說:是我。腳步不大情願地移近,門開了,他擠開門和她,走進去。兩人的裝束一模一樣,都是在內衣上裹了件軍大衣。月光很白,被白布窗簾濾過還是白的。她要去拉燈繩,他捺住她說,不要開燈,她嗅出他從內臟到表皮被煙熏得極透。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事關重大了。她說才幾點你就跑這來,回頭人家說閒話。他說:怕金鑒不高興?她說你們軍人就不曉得在哪個地方了。他聽出她的歎息和冷笑。後來劉合歡回想起來,才悟到她此刻絕境中的心情。他後來想,若他那時知道她的絕境,或許會有一線轉機。會有什麼轉機呢?他會放棄中尉軍銜,同她去流亡、亡命、鋌而走險?他有那麼玩命愛她嗎?一切都是後來,在失卻了那類極端機緣後,在永遠贖不回她那妙不可言的圓圓臉蛋兒圓圓身體後,他才有瞬間的五臟俱焚。其實後來他想到許多可行措施,國家正經歷最熱鬧的變革,各種可能、機緣都會有,有人在最忙亂的邊境城市,比如深圳、珠海、海南反而安安全全隱藏起來,開始新生,抹煞無論怎樣的個人歷史。有人混出了國境。可以混入印度,或混入緬甸。上天入地,只要他實實在在擁著她的肉體,她的勤勞、青春、善於建設善於持家善於點燃他欲望又善於平息這欲望的肉體。而此一刻的劉合歡剛剛做了決定,對她不去看透,不加細究。 她與他對面坐著,漸漸能看清對方的臉部輪廓。她問他想不想知道她的真實來歷。他說,是你昨天告訴金鑒的那些?她搖搖頭,說金鑒只瞭解了一小部分。他沉默著。她說:你是不是想和我好?他慢慢點點頭。她伸過手,他的手迎上來。兩張床之間的桌上,兩隻手經過一番逾越,頗吃力地交握著。他說,我知道你是咋回事。他不要聽她親口告訴他,她的一段不可啟齒的故事。她淪落過,賣過淫,或許她會告訴他她如何的身不由己,如何地不明不白已落在歹人手裡。他說:拉倒,你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吧。我只要你現在,以後。他說:小潘兒。他又說:小潘兒你啊!他把他方頭方腦的腦袋垂下來,垂在了他和她的手上。她騰出一隻手,摸著他濃密的頭髮,又摸著他的耳朵,刺麻麻的鬢角。後來他回想她的這一段無詞的撫摸,才意識到真話如何一陣陣湧動,她張口即會將它嘔吐出來。 她把他拉起來,拉到自己跟前。他在白白的月色中看見她眼睛好明亮。她把他的手指擱在自己襯衫鈕扣上。他想她誤會他了,他並沒這個打算。他的打算是來宣佈他對她產生了長遠的打算。他的手指不動,喃喃地說:往後有的是時間。她便自己動手了,動作仍是她一貫的狠和快,不,更狠更快。一會兒便是一團溫暖,光潤坦然的一團溫暖了。他緊緊摟著她,說:我不是這意思。她的手已又狠又快地上來,解起他的鈕扣來。他說,我真不是這意思。他又說:金鑒不准我欺負你!他今天差點跟我打一架。他心想,自己怎麼這會麼也這樣不實惠起來了?學做金鑒?他還在說:金鑒是個有良心的人,我今天才知道。他想,我怎麼越來越跑題了?她不容分說,扯住他,兩條結實圓潤的臂把他箍得鐵緊。他突然發現她臉上全是淚水。他心裡一陣疾痛——她是聽見金鑒的名字而流淚的;她心裡有的是那個還欠一大截成長的男孩。這疾病使他不願再扮出金鑒式的神聖和高尚。他狠狠地動作起來,女人賤啊,專門去讓那些表面上愛護尊重她們,實際上永遠對她們居高臨下的男人佔據她們的心靈。有朝一日,他會把那佔據徹底擠出去。她的淚為金鑒流,她的人卻拿在了他手裡。讓她為那份毫無指望的癡心流淚去吧。金鑒,你也只配這點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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