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婦產科醫生是個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戴膠皮手套的冰涼手指伸入巧巧身體時,巧巧產生了聯想:母親伸手指到母雞肛門裡,去探摸是否有臨生的蛋,然後決定是否在下一天趕場時賣掉它。巧巧在回答提問時儘量不流露四川口音。但口音顯然十分濃厚,女醫生的冷漠中有了狐疑,她說,人工流產得你丈夫來簽字,萬一出意外家屬得負責。巧巧說,哦。她的鄙夷浮現到口罩表層:以後知道了?檢查只脫一條褲腿。巧巧說,哦。女醫生目光很奇怪,像自言自語又說:脫得倒快!還沒聽清楚就脫光了。巧巧給打發出來後,恍然悟到女醫生把她當成了哪類女人。剛才的江西少婦告訴她,那種女人在廣東那邊有個叫法的,叫「雞」。深圳、廣州那些沿海地方有,大城市也有,連縣城南邊的煤礦區也會偶爾來兩三個。巧巧想,自己這樣的大概算批發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完成了買賣。那些叫「雞」的是零售,幾小時一份兒的分割開來,再一份兒一份兒賣出去,悟過來這點,巧巧便對那女醫生很憤怒。同時又想,憤怒什麼,若不是運氣,說不定她正在姓曹的手裡給他零售哩。小梅、安玲此刻是不是正做著這樁事情也很難講。這麼說我是幸運的?巧巧這才明白,有個正規的妻子名分是值得慶倖的,它能讓社會正眼看你,它能使江西少婦那樣豪邁地挺著其實也沒那麼顯著的肚子。而一個自由闖蕩的年輕女子是充滿疑點的,起碼在女醫生眼裡。想清這一層道理,巧巧便負氣起來,我是堂堂正正的養路工郭大宏的妻子,二天我非把他領到你面前,你好好瞪大四眼(女醫生戴眼鏡)看看!

  乘車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種驕傲。她是個正正規規的妻子,有個很拿她當回事的丈夫。這輛開動起來渾身亂響的破舊卡車是她巧巧的專車哩。巧巧眼前的風景也好山好水起來。大宏感到巧巧沉默的快活,快活中有類似揚眉吐氣的動彈不安。他想她怎麼和去時換了個人?他頻頻扭臉來看她,她居然對他笑了一下。這是大宏一個月零八天裡看見巧巧的第一個笑容。原來她不光一雙手上有酒窩,臉上的酒窩讓他心都要化了。

  巧巧腹內的秘密卻再難秘密下去。她知道三個月後就會有形狀出來。無論如何是有一關要過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陽落山前煮了鍋骨頭湯,揉了團面,只等兩個男人一回來就往骨頭湯裡揪面片。巧巧心靈手巧,很快就從大宏那兒學了做麵食,很快做得強他十倍了。兩個月裡,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讓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簡單,先是一頓可口的飯,同時給三兩個頂好的臉色給他瞧,眼神酒窩用點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軟如水了,突然跟他翻臉。鬧電視機那場鬧,巧巧就這麼幹的。在床上甜甜的給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淚來,說這日子過不下去。大宏問她哪裡又不妥了?她說她遲早是要給活活憋死的,遲早要悶得去撞牆的,白天聽老鴿叫,晚上聽你這頭騾子打呼嚕。大宏可憐巴巴地看她抓起什麼摔什麼。枕頭、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間她的脾氣颳風沙一樣刮翻了屋裡的秩序和美觀,像是忘記了這二者都是以她的標準建設的。大宏開始還想拉一拉,馬上發現她越來勁頭越大,越發地手舞足蹈,他連下手都無處下手,剛挨近臂上就出來幾道血軌。大宏懂得她的憋悶,二十來歲,憋在離人煙一百多裡的四堵牆裡。他便滿地撿她砸出來的東西,好讓她再砸一回。她哭著叫道:誰讓你撿?!他答:不撿你拿什麼砸。她便跺跺腳:我要砸那個座鐘,大宏馬上雙手捧給她。巧巧當然不會砸砸得壞的東西,於是也就鬧到頂了。二宏在一重門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的叫著。本來鬧得差不多了,聽傻子二宏這一叫,她把腳盆連水帶盆朝栓緊的門甩過去。大宏不顧她抓咬,上來抱緊她。大宏說,別唬著我兄弟。大宏說她要什麼都行就別那樣唬二宏。她說她要一台電視機,二十英寸,彩色的。大宏告訴她他們原是有一個十四英寸牡丹牌,四百塊賣出去湊足那一萬塊。巧巧說,你以為騙個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結清了,我倆的賬什麼時候結?巧巧給他兩個月限期,買台電視機給她,彩色的、二十英寸,大宏說: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塊?去偷去搶啊?巧巧說:就去偷去搶啊——你不是活人都敢買,活人都買得起嗎?!那次鬧得很成功,大宏把煙戒了,把存的七個麝香、兩塊狐皮,五雙公路局發的翻毛皮鞋都拿去托人賣了。還答應巧巧,再跟熟人張張口試試,看能借到個什麼數。這晚巧巧等兄弟倆把一個大鍋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擔水。大宏說還是他開車用汽油桷去拉,巧巧說,那我去擔!她知道大宏不會捨得她去。二宏蕩嘟著兩個鉛桷走後,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說他長到三十大幾還沒長醒,她和他親熱老跟作賊似的。大宏說,幹啥你躲著他嘛。巧巧說,我就躲著他!大宏說,他懂啥他是個傻子。巧巧說,哼,他就這一處不傻!然後她就把頭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為二宏的辯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麼仰著臉說,看慣了你也不醜。馬上又說,醜我也愛。大宏的大黑臉竟泛出紅色,幸福得戰戰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茬兒上擦來擦去,說,我有了。大宏沒聽懂她有了什麼,她只好說:我懷上了。大宏還直著眼,好大一會才齜出長長的牙笑了。巧巧認為那是從二宏臉上活剝下來的一個笑,傻得可怕。她避開這笑,冷淡地說,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問她不想要什麼。巧巧一下子翻了臉:你是真遲鈍還是裝的?!我要做人工流產!大宏結巴起來:為,為啥?巧巧說,你不知道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別問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醫院簽字畫押,不然我那天就解決了,氣都不跟你吭一聲。大宏還是結巴,到,到底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從大宏懷裡斷然抽回,站起身,居高臨下對大宏說,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正我不要它!她厭惡地指著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講道理了。他也站起身,這樣地理優勢就變了。他說:我想要。他的話不狠,但那深深的誠懇讓巧巧感到壓力。她冷笑一聲:你想要你去懷,你去生啊。大宏又說:我想要!巧巧說:好嘛,再去找那個八輩子喪德的人販子,再找他買個女人來給你生。大宏啞在那裡。巧巧看他手裡漸漸攥起了什麼。攥起了個大耳光,隨時會朝她臉搧過來。但他不會的。兩個月處下來,她知道有時他給那一個大耳光憋得要瘋了,也不會朝她來。他會去踢狗,捶牆,甚至捶自己腦袋,把那一巴掌的勁揮發掉,但他不會沖她來。要真來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終於有強硬的道理離開他。巧巧對自己心底那個願望有時知覺,有時無知,那就是她遲早還是要離開這裡。儘管她買了只豬崽、四隻兔子喂了起來,菜園子越開越大,種上了大白菜和蘿蔔,準備醃起來過冬,她竟還是秘密地嚮往脫離這兒的一天。在大錯鑄成的將來,巧巧憶起此刻的自己,會詫異地想,那時的日子已眼看著過得旺起來了,已溫馨起來了啊。將來的巧巧會清清楚楚地看著這時的巧巧,心想,她對面的這個男人真是牛一樣的忠厚,馬一樣的勤勞。

  巧巧說:去啊,再去夥同姓曹的拐賣個女人來,放心,我屁都不放一個就讓位給她。她看大宏手裡的大耳光在不斷增加馬力。她在心裡呼喚: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不離開你是我還沒真正恨過你。他就是不動。他說: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這樣?這一句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指控使巧巧幾乎獰笑了。她就帶著這臉獰笑轉身去忙鍋臺上那一攤,筷子給她扔在鍋沿上叮噹直響。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對灰灰說:看著我幹啥子?等著我喂你?茅房的屎還沒脹飽?再瞟大宏一眼,見他已是沒勁的樣子了。顯然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說,是不是,你還是想……他沒想妥怎樣說,既能說穿事情的本質又不說得太撕破臉。他想說,你還沒死心塌地跟我過,你只是在這裡跟我們混,混到機會來了,就飛。他覺得這些話一說出口,不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難再維持這番稀薄的家庭氣氛。巧巧倏然抬頭,看著他,已懂了他窩回肚裡的話。她又給灰灰一腳:吃屎的東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說,實話跟你說,姓曹的不是個東西。她想,看你這頭騾子什麼時候才聽得明白。她又等一會,搖搖頭又去刷鍋。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響。她對著鍋裡的髒水說,不要別個屙了屎,你來吃。她端起髒水,噔噔噔走出門,嘩地潑老遠。回來一手提鍋,一手撐著門框,給大宏看,一個劫後餘生的女人沒什麼受不住的,沒什麼啟不了齒的;她的難以啟齒,是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臉頰上兩團火,眼睛也是兩團火。她這副略帶惡毒的潑辣模樣其實使她非常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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