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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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飽。悶頭猛烈地吃,也不理給她夾菜的大宏,自己在碗裡公然橫豎翻揀,挑出瘦肉。半張豬臉切了一大盤,巧巧翻撿出耳朵和拱嘴,她從小愛吃這兩樣器官。大宏趕忙把那盛豬臉的盤子換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鬆開來瞪著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裡冷笑,你們該我的,欠我的,就供著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飯,見大宏的手已張開等在那裡,等著接過碗給她再添一碗飯。這時兩人眼睛碰在了一塊。巧巧心一亂,自己起身盛飯去了。剛才的一眼使她糊塗了,竟有點暗遞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飯桌上時,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懲罰誰,自己,還是大宏。卻是二宏受了懲罰似的,說了聲:巧巧!聲音中有種痛苦。她把碗一擱,起身便走。開前門時大宏問她是不是去廁所。她不吱聲,甩上門。剛走幾步,一支手電跟了上來。大宏也不吱聲,一直跟到廁所門口,然後高擎著手電,使光從廁所牆頭越過。巧巧不緊不慢,心裡說,愛伺候你就伺候吧。 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該把自己怎樣。大宏很知趣,連這屋的門都不進,和二宏搭夥睡那張汙糟一團的單人床去了。這個局面一直撐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問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著一盆洗腳水,挽著褲腿,露出洗得粉紅的小腿和小臂,對大宏說:你自己床上有條母狼,等著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別個床上去擠。大宏並沒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話要這樣連聽帶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見巧巧的牛仔褲松松挎在髖上,走一步,金屬的皮帶鉤便「叮呤」一聲。然後大宏從那口箱子裡掏出兩個荷葉邊枕套,兩塊「喜鵲登枝」枕巾,一條粉紅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單。巧巧上來幫他鋪床,心裡對自己說,人家早張開天羅地網等著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現在她知道陳國棟是沒有的,有的就是個姓曹的人販子)怎麼就那麼服服帖帖?怎麼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還是女兒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惡棍比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來糟蹋我?九天下來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勞。他沒有值得她愛的地方,因為沒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勞。在事情不可逆轉的將來,巧巧記起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會愛一個男人的厚道勤勞,她們只會和有這兩種德行的男人去過日子。巧巧在那時會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們一樣,她們要這樣的男人是因為他們是可以偶然欺負欺負的;愛不起來,拿來開開心、出出氣,也未嘗不是種滿足,甚至還有份怪誕的快樂。 滅了燈後,巧巧感覺到大宏的緊張。她自己卻鬆弛之極。她因這種鬆弛而滿心優越。三十七歲的郭大宏還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戲似的隨他鄉巴佬進城那樣生怕迷路,生怕違反交通規則。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動。最後巧巧把剩的衣服脫了,他便也跟著脫了。竟沒太多不適,巧巧想。她終於把一隻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還不敢拿她快活,戰戰兢兢幾下便完成了。兩人誰也不理誰地靜靜躺著。巧巧有一刹那想問大宏經驗過女人沒有,馬上又喪失了興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興趣來瞭解她。巧巧雖然毫無功夫,顯然已沒了羞怯、疼痛,門那邊有輕微動靜。大宏知道是二宏在聽房,或扒在門縫上往黑洞洞的屋內窺視。什麼也看不見,這呆子卻可以想當然。巧巧突然竄起,抓起床邊大宏的翻毛皮鞋,對著門砍過去。灰灰暴發一般吠起來。巧巧發現自己懷孕後,一個字也沒對大宏說。她這方面很無知,算不清孕是誰給她懷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騰了她好幾回,她想肚裡的多半是個小流氓惡棍了。她為郭大宏不平,付一萬塊給那舅子,那舅子還在兩人眼看要過順當的日子裡插了一腳。早晨起來巧巧對大宏說,這幾天胃不舒服,想找個醫生看看。大宏說他可以帶她去縣城的縣醫院。巧巧見他什麼懷疑都沒有,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來越圓的臉蛋子上看見了,他卻什麼也不盤問:吃飯時倒沒見你胃不對勁。大宏只說縣醫院的醫生和他有點交情的,他爸他媽都死在那裡的。巧巧聽這話就鋒利地膘他一眼,嘴裡沒罵出來:這叫什麼豬頭豬腦的話?!大宏也不知道她怎麼就上來了脾氣。他從來不知巧巧什麼時候惱,為什麼事惱。她說惱就惱,等他意識到她已差不多惱完了,好轉來了。他沒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躡手躡腳,並叫二宏也躡手躡腳。 巧巧從屋裡出來,身上穿了條紅底白圓圈的連衣裙,胸脯繃得圓圓的。大宏想說:去做客呀?馬上覺得不對。又想說,你真俊,卻怎麼也講不出口,因為他明明感到這個俊不是什麼好事。怎麼個不好,就更講不清了。最終他咕噥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車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側臉來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麼了,整個人有種奇異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臉上做了些手腳,塗抹了些白的紅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盡他去看,去領略她,她感覺到他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勁,就像他撫摸她的手沒什麼勁一樣。巧巧當然不知道,從這一刻,三十七歲的大宏心裡發生了一個變化,就是叫愛情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只讀過六年小學的大宏當然不知道這股不可名狀的強烈感受是什麼。這股兇猛的溫熱,使他眼裡燒燒的,仿佛湧上來的液體是烈酒。 五個小時後,大宏的卡車停在縣醫院門口。巧巧認出這兒離姓曹的領她上長途汽車的地方不遠。她對大宏說,去逛逛嘛,過兩個鐘頭來接我。他說他不去逛,沒啥逛頭,他從來不愛逛。說著便跟在巧巧身後往醫院裡面走,巧巧又來了邪火,把臉一翻說,跟著我幹啥子?我跑得了?臉都給你蓋上章了!她指結婚證上的鋼印。大宏站住了,垂著兩個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傷她心的。他馬上說,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廊盡頭的亮處,那麼高那麼大,一陣帶嫌惡的憐憫上來。她心裡冷笑,我現在跑什麼,翅膀還沒長硬呢。巧巧從來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來,連她在院牆下開了一小塊菜地,撒的蕪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牆下搭出個棚,把床下的焦炭移到那棚裡,這一切事情都沒讓她聯想到什麼未來。有時她沒事可幹,收音機也聽膩了,就順著小路往坡下閒逛逛,這都沒讓她想到她實際上在迎候下班回來的大宏,未來的她將會有無數這種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爾看一輛拉滿木材的卡車過去,她會想,該打一個大衣櫃和五斗櫥,衣服以後就不必放在疊疊摞摞的箱子裡了。這所有對於未來的打算,都沒提醒巧巧,她已無痕無跡地進入了不單單屬她自己的未來。眼下她腹內萌生的胎兒使她只能恐懼和仇恨未來。 婦產科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些人。整個三層樓的醫院陰森森的,只有婦產科這一帶有些喜氣,巧巧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很快上來個搭訕的。巧巧聽出那口話裡有外地口音,便認真看了她一眼。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腹部已有了點丘嶺輪廓,卻是狠狠收拾打扮過一番的。這地方很難看見穿裙子、絲襪的入時女子。絲襪同巧巧的一樣只到膝蓋下,裙子一撩動,腿便顯得一節一節的,有了不同膚色似的。她頭頂上還趴著個支支楞楞的蝴蝶結。巧巧當然不知道,她的衣著和自己一樣俗不可耐,在日新月異的時尚啟蒙中,無救地誤入了歧途。她似乎馬上也認准,巧巧也是異鄉異客,上來幾句話都是貶低這地方的,說它的土,說它的不開化,說它才開始普及鄧麗君,而對費翔一無所知。還說:這巴掌大的縣城一共只有兩家百貨店,盡是賣大地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時裝,而淘汰了的時髦比「土氣」本身更土氣!她問巧巧來此地多久。巧巧說才半年。她不願人家想她剛來一個多月就到婦產科。我來了有兩年了,我從江西來的,年輕的孕婦告訴巧巧。她已確定巧巧和自己來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裡按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繼續過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時認清這位熱情女子身上有與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許也是自作自受給人當牲口牽來的。年輕的孕婦老資格地問巧巧幾個月了,巧巧臉一燙,說還不知道。孕婦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說,我幫你算!一眼看見巧巧手指上黃燦燦一個大戒指,一點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饞,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輸給巧巧的,便說,我那位也給了我一個,沒你這個大,不過式樣比你的好。兩個年輕女人暗暗地有了競賽的勁頭,講著首飾、衣裳、電視機。巧巧是沒有電視看的,於是這女對手說到這個電視劇那個電視劇,她只能裝成一清二楚的樣子。女子感歎,唉,到這種地方,只能看看電視劇裡頭的人過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確定,她像自己一樣,憋著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裡糊塗來了,儘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揮霍就好好揮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錢也好,時間也好。孕婦的丈夫是做驢皮生意的,四處收購驢皮再賣到一百多裡外的阿膠廠。她問起巧巧的丈夫。巧巧講著講著,自己都唬一跳:郭大宏從她嘴裡出來,便成了個沒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掙國家的錢,撈著夜班外快,還有輛專車,當年輕孕婦說到自己基本上和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過,因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頭忙生意。巧巧更是優越了她一頭,她不必處理婆媳、姑嫂這類普天下最萬惡的關係。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裡去,高高大大,脾性隨和。江西女子不想示弱,說她驢肉早吃倒了胃口;阿膠那麼貴重的東西,聞了就要吐;懷上孕就想吃蘭州的白蘭瓜,驢販子丈夫就上天入地地去替她買。巧巧心裡冷笑:我其實沒太逞強啊,講的大致都是實情,你何必非要占我上風?巧巧再一想明白了,原來自己這份生活是激起別人競賽心理的。也就是說,她是被人羡慕甚至妒嫉的。進一步(或退一步)想,巧巧原不是被徹底作弄了的巧巧;她原來在江西女子眼裡頗幸運,幸運得值當江西女子兩眼亢奮地爭強好勝,非壓巧巧一頭不可。原來並沒有那麼不幸,姓曹的人販子也沒那麼十惡不赦,大宏也並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經提起,他那些長處都很上檯面的;二宏廢物是廢物,畢竟不像個婆婆那麼難纏,對付他可以像對付灰狗灰灰那樣徹底漠視。巧巧幾乎要感激這個萍水相逢的異鄉女子,她給了巧巧一個客觀立場,讓她看到自己不僅過得去,還有那麼點令人眼紅的福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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