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大宏受不住了,他把眼睛垂下來,嘴唇摸摸索索地,終於出來一句話:我知道。巧巧有點所料不及,聲音虛了些,問他知道什麼。他到處移動著視線,一個屋子沒一個地方可以容他棲下目光,他無地自容的目光。他說他咋會不知道?姓曹的那種畜牲,什麼東西經他手他不糟蹋糟蹋,巧巧咬牙切齒:曉得糟蹋過的,你要來做啥子?還要肚裡的這個,你曉得他姓郭姓曹,大宏不言語了,無目的地掀掀這個、翻翻那個,抽屜拉開又關上,終於在那個裝鏽釘子殘合頁的鞋盒裡找出半盒煙。他的煙已戒乾淨了,因而在點著它之後發現完全沒胃口,又佝腰在地上熄了它。然後他抬起頭來說,是我的。三個字吃得那麼准,巧巧哼哼一聲笑,可憐似的,挖苦似的,嫌棄到了極點似的。

  大宏坐回到板凳上,胳膊支在高高聳起的兩個巨大的膝蓋上,又說,娃是我的。巧巧說,要生下個跟那龜兒一模一樣的,你還嘴硬不硬?她在圍裙上擦乾了手。粉紅的一雙手上,兩串粉紅的酒窩。大宏看著她一雙會笑的手,心想,愛這個女人愛成這樣,真是受罪啊。他又去看她肉乎乎的一雙腳,紫紅色半高跟皮鞋是兩個星期前給她買的,穿得極不愛惜,這時就踩在鞋跟上當拖鞋。大宏說:那我也要。

  巧巧一下子傻了。過一會兒,她覺得一股衝動,想狠狠咬他一口,看他是不是木頭是不是連痛都不曉得。他看著巧巧肉乎乎的這雙腳說,巧巧,是你生的,就是我的,我就要。巧巧整個地鋒利起來,嗓音刀刃一樣:我不要!你要我生,我生下來就掐死他!我不掐死他我不是人日的!連她自己都感覺這個叫巧巧的年輕女人可怕起來了,一股狠勁憋得她模樣都變了。她從來沒有過這股狠勁,從來沒有這股從牙根到指尖直到根根頭髮根根汗毛的狠勁。不知是撕碎什麼,還是咬碎什麼才能給這股狠勁找到出路。不然她一定會瘋,說不定正在瘋。大宏恰在這時來看巧巧。他被巧巧的樣子震住了。他顯然看見了她體內正在蘊積的瘋,他說,巧巧,你咋了?

  大宏這輕輕一句話仿佛破了個龐咒,巧巧哆嗦一下,淚水淌了下來。淚水很快淌了滿臉。但巧巧半點悲傷的神色都沒有。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從她圓潤豐美的腔膛深處出來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話。大宏感到那個大耳摑子一次又一次被他鐵疙瘩般的肌肉運送到掌心,滾熱滾熱,就是發射不出去。大宏從來沒搧過任何人耳摑子。他從小在身高和體力上的優勢反而使他靦腆、謙讓,捨得吃虧。他只為兩個傻兄弟跟人發過幾回狠,卻也只是紮個要揍人的架式。光那一手抄起二十來斤一塊石頭的架式,就夠警告人們他的不好惹了。他看著巧巧口舌翻動著,罵得五花八門,包羅萬象。他覺得非下手不可了。這時已聽見二宏吸著鼻涕在唱「血染的風采」,擔水回來了。大宏上前一把抱起巧巧就往裡屋走,任她踢打翻滾。他把她扔在床上,她卻馬上反彈而起,劈頭蓋腦在大宏身上落下一陣拳頭。大宏雖沒揍過人,卻也沒如此被揍過。他長臂一揮,巧巧持續延綿妙語如珠的咒駡戛然而止。大宏再一看,一線暗紅的血從她鼻孔流出來。她像是終於等來了這一記,「媽」的一聲嚎啕起來。嚎啕很快轉為泣不成聲,這才是個遠離家園,流落異鄉的孤零女孩的哭泣。大宏萬萬沒想到她在受到那一掌時會脫口叫出一聲「媽」,那個千里之外,不知她下落的母親。大宏給她這一叫心裡頓時酸脹起來。才二十歲的一個女兒家,才離開家就落到你大宏這種人手裡。不管她心裡怎麼委屈,她還是煞有介事地充當起一個小管家婆來了。替他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幾大捆勞保手套拆出線來,給他織線衣線褲,再把它們染成絳紅、海藍;飯桌上總是有葷有素,有鮮有醃。每件事她都是牢牢騷騷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裡做得有模有樣。大宏這樣想著,過去抱住她。她也不掙扭,嘴裡也歇下來。他渾身摸,摸出一個髒口罩,替她拭去鼻子、嘴唇上的血。大宏心裡有那麼多疼愛,他什麼都依了她。你不想要,咱就不要吧。

  兩人就這麼抱著。巧巧透過睫毛上掛的淚珠去看大宏。大宏真的沒那麼醜,再說醜不醜作為個男人不礙太大的事。巧巧想,說不定可以照張合影寄回去給爸媽。門外傳來二宏孩子般的聲音——孩子生怕父母瞞著他相互加害或親密到完全遺忘了他排斥了他的程度。二宏輕聲叫道:哥,巧巧。兩人這回都像沒聽見。巧巧在想頭一封家信怎樣起頭,是寄一百還是兩百塊錢回去。大宏正伏在她身上,現在這種動作總算做順了,勁也不瞎使了。巧巧想,這事也沒那麼受罪的。她身體乖巧地跟隨上來,遙遠地有了一絲快意。自她發現自己懷孕,她一直躲開這樁事情。她心情好些時叫它「辦公」,黃桷坪人就叫它「辦公」。她這麼多個晚上一連在面孔上掛著「不辦公」的表情。大宏對她其他表情懵懂,而「不辦公」一眼就看懂的。這天晚上,她把整個身體都開放給了他。她心裡有些好笑,大宏漸漸地有了些武藝哩,把她在一個床上擺弄到這頭,擺弄到那頭。二宏那邊安靜下來了。收音機吱吱叫,顯然旋鈕停在了兩個波段之間。平時巧巧最煩這吱吱聲音,罵二宏:傻驢一條收音機也聽不來。這晚她隨它去,罵已經罵過了癮,也沒勁了。大宏呻吟一聲,巨大一顆頭顱倒塌下來,濕漉漉的濡透了汗,貼著她面頰。一些汗珠落在她額上、鼻樑上,從熱到冷,她感到輕微的噁心。這麼愛出汗,一生都脫離不了出汗的這麼個男人,讓巧巧輕蔑。她想起他一系列出汗的模樣:在公路上掄鎬時出汗,給廁所出糞時出汗,辦公時出汗,吃飯時出汗。巧巧覺得懷孕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明確經受妊娠反應。似乎是大宏稠濁的汗引發的一陣強烈的噁心。她馱著大宏的分量,那分量在墜落、垮塌,像垮在她身上一堆剛脫出的土坯。那分量漸漸發出長而深的鼾聲。巧巧試著從那分量下掙扎出來,卻幾番失敗。這屋真黑暗啊,巧巧想著,比黃桷坪的黑暗還黑。這樣的黑暗裡她忘了她還能盼望什麼。一架電視機,彩色的,二十英寸。跟鎮上李表舅那台一模一樣。一架電視機?巧巧昏昏地想著,就是它把一個叫深圳的地方告訴給黃桷坪的。就是它把穿短裙子、穿游泳衣、穿不知什麼玩意兒或什麼玩意兒也不穿的那個世界搬到黃桷坪的。慧慧指著那個電視說,深圳的人就這樣。慧慧那樣有見識,並那樣為自己的見識而對黃確坪傲慢。儘管她肺上爛出大洞來,一天咳出幾口血來,她半點都不抱怨深圳。一點不錯,活不長了的慧慧就常常指著電視機上的黃頭髮、綠眼睛的男人女人說「人家外國」。從此小梅、安玲、巧巧就受了勾引,聚在一塊別的不談只談深圳。外國是去不了的,深圳是外國伸進來的一隻腳。巧巧想,那就趕緊買台電視機吧。讓外國、讓深圳伸一隻腳到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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