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陳國棟再次伸手過來,整個身體也跟過來了。巧巧雙手推他,手掌全力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她看他開始不高興了。不高興拉倒,巧巧剛滿二十。她發起橫來,終於從他懷抱中奪回身子。那股向外掙扎的慣力把她自己撞在窗下的寫字臺上。她開始流淚,眼睛只去看自己跟前一塊地面。眼淚如煮沸的水,一會兒出一股,一會兒,又一股。陳國棟像是很敬重這些眼淚,竟收住了胡鬧的架式,就那樣看著淚珠掛在她下巴上,猛地一落,落在她衣襟上、地面上。他有一絲心疼似的。一會兒他站起來,好像要離開的樣子,卻又不忍或不舍把她一人撇下流淚。氣氛給弄得難堪和狼狽,他似乎想對此負些責任。他差不多是莊重地走到巧巧面前,抬胳膊的姿勢也是沉沉的,一生禍福在此一舉似的。這就使巧巧解散了渾身的抵禦。他把她輕輕地、又是重重地攬在胸前,把她的下巴額擱在自己肩上,讓她好好地委屈一番。仿佛巧巧的委屈是在另一個男人那兒受的,而他是來驅散此番委屈,給予她撫慰的。巧巧也感到方才確實受了傷害,此刻也確實受到了慰撫。他一點也不驚動她,等她全部投靠自己,接受他所有的哄拍。他感覺火候漸漸到了,時機終於熟了。他慢慢地、不露痕跡地一點點將擁抱著的兩人往床邊移,然後又慢慢地、不露痕跡地將站立的擁抱倒臥下去。一點痕跡也沒有,不是欺負、佔便宜,只是一對男女間的瓜熟蒂落。他的嘴唇貼到巧巧成鹹的嘴上,也是慢慢的,像外國電視劇中人物那樣,很凝重,很生死攸關。他降服女人的十八般武藝往往只需比劃出一兩手。他從剛才的第一次進攻中摸准了巧巧,摸得實在很准。她原不是他想像的那樣輕信和輕浮。這樣,他清楚第二個攻勢應如何採取。他知道從這以後,叫巧巧的山村女孩便是他手上一團泥,捏方捏圓都是他的事。

  第二天巧巧跟陳國棟上了火車。是北上,而不是南下的火車。巧巧一副「人家的人了」那種甜蜜感傷的神情,望著火車窗外漸漸由綠變黃的景色。火車往西北一徑走去。景色中出現了一些很不同的山,和巧巧家鄉的那些山很不同的。有時她會從白日夢的似麻木似舒適的狀態中一個哆嗦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地向對面椅子看去,無論她看到睡著或醒著的陳國棟,她的驚魂才忽悠一下落定。陳國棟絕大部分時間是睡著的,巧巧便去摸中指上那個戒指。上火車之前,他把它從自己手上摘下,套在巧巧手指上了。還是有幾分儀式感的。他告訴巧巧,他有個舅舅在甘肅西北邊做養路工。他從來不知父母什麼樣,記事時他們都不在世了,舅舅是他惟一的長輩。舅舅供他念到高中。舅舅托人將他安插到了深圳,那時深圳剛開發。他和巧巧的事誰不作主舅舅是要作主的。巧巧於是便跟了他來千里迢迢討舅舅一聲道賀。

  一天火車坐下來,巧巧心裡的動亂平息了不少。因而也就漸漸睡踏實了。正睡熟卻被喊醒,到了到了!巧巧睜開眼,見窗外漆黑,陳國棟把自己的黑人造革拉鍊箱子和她的尼龍包都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火車正踉蹌著減速,她跟在陳國棟身後,困得雲裡霧裡。一腳踏出車廂,落在冷寂的水泥地面上時,她才「呼」地一下浮出混沌。風竟不涼爽,卻尖厲。巧巧第一次觸到這麼硬的風。是個比黃桷坪鎮上的火車站更小的站,一共十多盞燈,那之外便是密封般的黑暗,巧巧和陳國棟是唯一下車的人,回過頭,身後的火車已開動,一個個亮燈的窗口很快被黑暗吞淹。

  陳國棟催她走快些。她問他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再去乘火車。他笑她:你還沒坐夠啊?她直是問:什麼時候再坐火車去深圳?他馬上告訴她,她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巧巧覺得他這樣大聲的不假思索的答覆像是敷衍她,又像真對她有那麼寵慣。他倆在候車室等天亮。還有個把小時天就要亮了。陳國棟告訴巧巧,這裡大亮得晚,在深圳這個鐘點太陽都老高了。巧巧就想,深圳真有那麼好——太陽都出得勤些,陳國棟又告訴巧巧,這是一座縣城,還要從縣城搭長途車,才能到他舅舅家。巧巧說,哦。她記得他說,一下火車就是他舅舅家。馬上又想,也別跟他太認真了,城裡人講話都是個毛重,不能論斤論兩去計較的。得了肺癆的慧慧也把話講得很神:一家叫「自助餐」的館子隨你吃,包你吃,吃了再拿,拿了又吃,跑多少越都行,沒人來管你。巧巧認為慧慧講的一定比實情更好,更漂亮。

  後來巧巧怎麼回想,也不記得自己怎樣上了長途汽車,怎樣到了「家」。那段時間成了段空白。後來巧巧基本認定,陳國棟下了藥在那碗抻麵裡。上長途汽車之前,他們在火車站對面的小館裡吃了頓早飯,兩人各要了碗羊肉抻麵。那種小館沒有服務員,要自己去連通店堂和廚房的窗口去端,巧巧倒了碗開水去門口涮筷子,想必陳國棟就在那一瞬在巧巧的碗裡作了手腳。

  巧巧醒來便看見一個陽光明亮的上午。她從來沒有這樣一種睡眠,感覺整個人都睡酥了。如同死亡一樣透徹的睡眠使巧巧醒來後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她抬起胳膊看小臂上的表,十點多鐘。四下看看,陳國棟不在這間屋。這是間很高大的屋,粗笨卻實在,牆是新粉刷的,還有鮮潮的石灰氣味。床也是粗笨實在,用的木料可做出三張床來。床下堆了些焦炭。窗子沒有窗簾,也沒糊報紙,太陽透亮地直接進來。牆上都是陽光,簇新的白色白得人眼都挨不得。巧巧對著虛掩的門縫試著叫了幾聲陳國棟。這兩天她一直叫他「唉!」此刻她也就「唉」了幾聲。她是他的人了,卻總不夠正式,總有些不成名堂,因而她學不來城裡女子的樣叫他「國棟」,而「陳國棟」,又太外道。

  她發現自己就那麼和衣入睡,還是一身風塵僕僕的衣褲,襪子都還在腳上。真納悶她怎麼睡了如此人事不省的一覺。她怯生生拉開門,一門之隔是另一間屋,小些,角落裡擺了張床,被子亂堆在那裡,看上去就臭烘烘的。巧巧好奇:這又是誰的床呢?陳國棟對她說他舅舅大半輩子打光棍。往外走,再是一間屋,是做飯吃飯的地方。很大的鐵爐子,上面坐把很大的鋁壺,壺蓋被滾沸的水頂得溫吞吞地一掀一掀。爐子連接一根鐵皮煙囪,打著彎從牆上一個洞通出去。

  巧巧這時來到院子裡。一圈用碎磚砌的院牆,一看就是用造屋的殘剩拼湊的,倒也是結實的樣子。兩棵一樣的樹,一大一小,中間牽根廢電線。巧巧吃不准樹是不是洋槐。廢電線上晾曬著衣服褲子,件件都龐然大物般的大。屋簷下掛著一張醃豬臉,用木棍撐得圓圓滿滿,如同戲臺上的豬八戒面具。還有兩隻剝去皮的頭顱,風乾了,眼珠卻暴突著,也不知是什麼牲畜。臉也好頭也好,都給從煙囪冒出的煙熏得發黑。光是這風這太陽的硬度,都讓巧巧意識到她和黃桷坪之間,是十萬八千里了。

  房是築在坡上,房後有個沒房頂的廁所。房前幾百米之外有條土路,偶爾一輛卡車裹挾著一大團灰塵馳過。陳國棟對巧巧說過,前十裡後十裡的公路都歸他舅舅管。遠近不見一個人。黃桷坪的天空偶爾還爬過一架飛機,這裡連飛機都沒有。巧巧因而斷定這兒是比黃桷坪窩得更深的山窩。接著她心裡一笑,這都是不相干的,反正兩三天后她就和陳國棟南下深圳了。陳國棟這時顯然同他舅舅出門去了,丟下她把屋內屋外參觀了幾遍,時間仍是打發不掉。巧巧想,一輩子的清閒拿到這一刻來,都開銷不掉的。她懶懶地回到屋裡,看看牆上掛一個舊鏡框。裡面有四五張小相片,都老舊發黃。只有一張彩色的,上面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上面是個直眉瞪眼的男人。巧巧從沒見過如此無表情的面目。突然這面目奇怪地眼熟,她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突如其來的詭異感使她頓時心焦起來:這份眼熟一定有緣由。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樣來度過這段等待了,三個屋連帶電影明星的畫報紙都沒有。她揭開一口大鋁鍋的蓋子,裡面有三個巨大的饅頭。巧巧揪了一塊來嚼,不知不覺把一整個饅頭無滋無味全吃了下去。她是就著讀報吃下去的,都是哪輩子的舊報紙,裁得四四方方,巧巧當然知道那是用來上茅廁的。她方才就用了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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