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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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一飽巧巧又回到床上。於是又來了一覺。這一覺是被汽車引擎聲驚醒的。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過這麼響了。陳國棟告訴過巧巧,養路工的舅舅有輛小卡車。她一下跳起來,忙著從尼龍包裡抓出毛巾、梳子。兩天兩夜沒洗過臉,也沒梳過頭,未必這副樣子去見長輩?她把大鋁壺從爐子上拎下來,在一個磕得疤疤痢痢的花搪瓷盆裡倒了些水,燙得她直跺小碎步。她聽見車停在了院外,呼嗵呼嗵的腳步朝她逼近。一聽便是很大的大腳,邁著很大的大步。巧巧連撕帶扯地梳著許久沒洗的頭髮,打算梳成一支馬尾,卻有人進來了。她嘴裡叼著梳子回頭,一個大個頭男人站在門口。巧巧不知怎麼辦,他也不知怎麼辦。巧巧還是給了個飛快的笑,在人家裡做客啊,笑的同時,她含糊一句「回來啦?」恰恰他也在含糊「起來啦?」巧巧奇怪而惱火,陳國棟怎麼遲遲不來做介紹?於是她往大個子後面望瞭望,問:他呢? 大個子男人的臉和相片上一樣大表情。他像沒聽懂巧巧的話,進屋佝身從床下拿了雙鞋便要走的樣子。巧巧再次感到她在哪裡見過他。他穿一身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顏色敗出一層灰白,胸前的「安全生產」字跡也將化在這層灰白裡。他的右耳朵上吊著一隻口罩,一看就吸滿灰塵。他帶點冒犯的神色將那雙鞋相互拍打兩下,又含糊一句:鍋裡給你留著饃。巧巧險些所不懂他的話。是很侉的話。 巧巧聽院裡有人講話,馬上跑到廚房門口,口中一聲嗔怒的「唉!」尚未吐出,卻怔住了。院子裡並沒有陳國棟,是一個同大個兒相貌酷似、只不過小三個號碼的男人在對一條灰狗說話。他一根手指對狗一下一下指點著,在數落一個小孩似的。聽巧巧問:陳國棟呢?他便扭了臉過來,隨即嘴巴便齔出很大一個笑。很大很空的一個笑,讓巧巧險些呼救。 她本想轉身回屋,卻聽他清清楚楚地說:巧巧。巧巧再看,他臉上的笑更大更空洞,然後便連聲叫「巧巧!巧巧!」仿佛這不是個正經名字,是拿她開心的一個渾號,或是被他道破的她的一個缺陷,比如「豁嘴子!」「麻子!」「禿子!」他似乎以這樣的道破來招惹她,等待她以同樣的揭短來回擊。他撒歡地叫起來:「巧巧!巧巧!……」 怎麼會出來這麼個讓人哭笑不得的人物?陳國棟竟事先不給她些心理預防。巧巧甚至覺得自己跑錯了地方,跑到一戶毫不相干的人家來了。這時大個兒男人提著一把很大的火鉗,對巧巧說,你不用理他,你就當他是灰灰。他指的灰灰是那條灰狗。巧巧你進來,他對她擺一下寬厚的下巴。 巧巧進到廚房裡,大個子蹲在那兒撥弄爐子。巧巧問,他呢?形勢明擺著是莫名其妙的。大個子臉躲著一竄一竄的藍色火苗說,是自己兄弟,傻也好瘋也好,總不能攆出去。他站起身,拍拍巴掌,眼仍盯著不斷壯大的火勢說,還有個弟弟,比這個大兩歲,腦筋比這個路數清楚些,沒看住,跟上汽車跑了。死在蘭州了。巧巧想,這和我有什麼相於?一陣煩躁上來,她嗓門也有些撕扯:我是問他——陳國棟! 「陳國棟」三個字像外國話,在這大漢臉上引出徹底的無知覺。巧巧看出這份無知覺的真切和誠懇,心失重般浮向喉口。事情出了大差錯了。千錯百誤的巨大荒謬,那種最胡鬧的噩夢才有的。巧巧看著大漢直瞪瞪的眼睛,他不是你外甥?!陳國棟不是你外甥?!大漢看著她白下去的臉,有些怕:你是說前天送你來的那個人,他說他姓曹,他說你是他表妹……巧巧已明白了,那個自稱陳國棟的人是哪一路人,她已全明白。黃桷坪附近幾個村子這些年走掉不少女孩,那些走得音訊杳無的究竟走到了何處,她總算明白了。原來不是老人們編了老虎吃小孩的故事來唬巧巧這類心不安分的女娃兒的。原來有關「迷蒙藥」,有關人拐子拐走女娃兒到鬼都不生蛋的地角天涯,去賣大錢;有關女娃兒們被五花大綁,一直綁到生出娃娃,原來這一切都不是人們憑空編造出來,給千古一貫平安乏味的黃桷坪生活開開胃口的。原來真有這一重人間,她巧巧心甘情願就來了。她進入這裡已是第三天,面孔清俊的人販子以她的昏睡做擺渡,平平安安就把她從那一岸渡到這一岸。難怪她睡得跟死了一樣。死亡般無夢的沉睡長達四十多個鐘頭,他有足夠的時間再擺渡回去,繼續缺德,繼續他傷天害理的行當去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追回去,這大漢出了大價,那只大巴掌連五花大綁都不用給她上,她也是跑不了的。 巧巧急匆匆走回那間臥室,腦子散亂。怎麼會沒去注意他那個黑人造革拉鍊箱子?她怎麼會這樣缺心眼?捆只母雞到場上去賣,你還得費勁攆它一陣,還得抓把好米誘它。拴頭羊去宰,也得聽它「咩咩」地吵鬧一陣。一個在黃桷坪一貫逞能的巧巧,竟一點都沒讓他費事,繩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來挨宰了。她把毛巾、梳子塞進尼龍包。手指觸到紅底白圓圈的連衣裙,她再次承認這圈套是她自己乖乖鑽進來的。曾娘當然也不姓曾,也不是李表舅的表妹。自稱曾娘的女人和自稱陳國棟的小白臉勾結上從來沒幹過正派事的李表舅,一番雞鳴狗盜,把她巧巧弄到山窩中的山窩,連同她正好的年華,天大地大的夢想,一齊弄到這裡來活埋。她不知小梅和安玲怎樣了,當然是顧不上去管她們的死活了。她把尼龍包的拉鍊拉上,拎了它便走。卻見大漢站在第二間屋門口,兩個巨大的手沾滿漆黑的煤屑。她走到他跟前,他山門一樣擋住去路。巧巧看都不看他,是要撞開他闖過去的意思。後來她在回想這一刻時,怎樣也記不清他的神色:他是硬要堵她,還是帶點可憐相的,求她留下,求她別逼他做出任何蠻橫舉動來。那時她想,當時或許真能闖出去的;轉而又想,怎麼可能給你闖過去?花那麼一大筆錢,那麼便宜的嗎?他既不會便宜你也不會便宜收了錢的人販子。硬闖會怎樣?那兩個極大的黑手可以一把拎起你,扔回來。 巧巧這時嘴還是好樣兒的。她說,你們合夥拐賣婦女,老子到法院告你龜兒去!大個兒說,我啥時拐賣過誰?我花錢請人給娶個媳婦。他樣子很老實很老實,真心認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的。巧巧說:娶媳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娶媳婦還要人家心甘情願吧?拿藥藥來的,也算你媳婦?他說,咱有結婚證哩。說著就把兩根黑指頭伸進「安全生產」那個衣兜裡,夾出兩個紅本本。他小心翼翼捏著它們,怕手上的黑抹上去。他讓巧巧自己打開它們,自己去看。她一把奪過來。真的是「結婚證」,上面蓋著一個陌生城市區政府的鋼印。一並排的兩張相片,一張是這龐然大物的,另一張是巧巧。鐵證如山。一個月前李表舅領她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館照相,說是預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證和臨時戶口給她們辦下來。 巧巧從結婚證上抬起頭,才曉得「天昏地暗」不是戲裡唱的。力氣全跑光了,她連撕這個紅本本的力氣也沒有。一下竟沒扯爛它,那龐然大物伸過巨大黑色的手,同她爭奪起來。她開始撒潑,罵出最髒最野的話,同時把那個紅本本窩在胸前,以整個後背抵擋這個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她用身體維護著,來完成這個撕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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