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旅館在一條冷清的偏街上。旅館的名字是用橘紅色的漆直接寫在水泥門簷上的。門是四扇的那種,挨到框的兩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板替代。門內有個櫃檯,上面寫著「服務台」,裡面只有把空蕩蕩的木椅。檯面上有個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沙沙沙地滿屏幕雪花。三四分鐘後,陳國棟把個與巧巧年紀相仿的姑娘請了出來。女服務員一點不掩飾對這份工作的討厭,馬馬虎虎做了登記,核對了陳國棟的身份證,收了兩隻暖壺的押金,然後便抓起一個串著幾十把鑰匙的大鐵環,拖著兩個腳上樓梯,隔兩步就把鐵環在生鐵的樓梯扶手上磕一下。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這樣的,無緣無故地耍脾氣。巧巧當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致同類的女孩,也是鄉村留不住的,只是她與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徑與方式。巧巧認為女服務員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她還不懂這一種髒兮兮叫化妝。當然是化得拙劣、窮凶極惡的一個妝,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當然的標緻。在面目改動上她顯然遠比曾娘更有野心。這是個有四張床位的房間。床上因鋪著草席和枕席而無法鑒定它們的清潔或肮髒程度。肮髒卻在這屋的空氣中,是十分複雜、可疑的氣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這裡發酵和腐化,當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像的秘密故事。她進門一看見四張空蕩蕩的床便問:曾娘她們呢?陳國棟說她們已先睡下了。在陳國棟交待她廁所和水池的方位時,巧巧已開始解那個結成個大疙瘩的尼龍蚊帳,帳紗騰起一股辛辣的灰塵。巧巧又問: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間房?陳國棟說,嗯。巧巧見陳國棟在她對面的鋪上坐了下來,兩道奇怪的目光掃在她臉上、身上。巧巧感覺有某種東西使這個男人產生了某種變化。她說:我去跟曾娘打個招呼去。陳國棟說,明天再打招呼。巧巧覺得變化中的這個男人已使她不安。她問:她們住哪個房間?

  陳國棟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頦說:就在你隔壁。他的目光漸漸有了笑意,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像。巧巧想,他這時怎麼也該離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許多。她於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調說:你還不去睡?你不瞌睡呀?

  巧巧不知道自己這時的樣子在一切男人眼裡都是有了一點情場世故,有了一點手段的。她的臉尤其甜嘟嘟的。陳國棟眼裡的笑意漲上去,說:我不瞌睡,看見你還有瞌睡?巧巧推敲他這句話是真放肆還是拿她開心,隔壁的門「嗵」的一聲開了,接著出來一串遝遝遝的腳步。巧巧立刻喊了聲「曾娘!」走廊的腳步沒因她這嘹亮的一聲叫喊而改變速度和方向,一徑遝遝遝,拖泥帶水睡意昏昏向走廊盡頭的廁所去了。

  巧巧的動作快于思維——她一向是行為領先於意識,這一點在不久的將來,在那個不可逆轉的轉折點上,會得到充分證實——她已跳竄到門口,正要拉開門。這類粗製濫造的樓房有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門窗都因建築輕微的曲扭而很難開啟或閉合。巧巧吃力地拉門時,陳國棟從她肩後伸手,抵在門上。然後他插身到巧巧和門之間,背抵住門,右手背過去劃上門栓。他說,懂不懂旅館規矩?大半夜的大喊大叫。

  巧巧看著一尺外的這張清俊面孔。哪裡還是中學語文老師?穿的淡藍襯衫,胸口別支圓珠筆,一副樸素的白邊眼鏡,就這些,能證明他的正派規矩嗎?他眼裡的笑意很不一樣了,兩片鏡片是沒任何度數的,是個面具。巧巧迅速地想,這個自稱陳國棟的男人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壞人」呢?她進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經落在這壞人手裡了。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壞人」,眼鏡下面的目光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有點像縣城馬路邊上站的一夥沒太大惡意的二流子,對過往的年輕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來搭搭訕,你罵回去,也絕對惹不出他們的火氣。巧巧說,你憑啥子不准我出去?他說:出去幹什麼?巧巧說:我跟曾娘打個招呼。你不是說她們睡了嘛?!他說,旅館有規定,半夜三更的不准在走廊上說話。他看著她,兩手插到了褲兜裡,還是帶笑不笑,你識破我的瞎說也沒關係。

  巧巧對整個局勢完全猜不透。但她知道已不再是預期的局勢。她拿出讓步的姿態,說,那好吧,你快走,我要睡覺了。陳國棟還是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那樣子讓她明白,他和她這樣耍賴胡鬧是因為他對她很有興趣。他說,你睡了我再走。巧巧說,你這個人咋這麼難纏呢?她突然發現自己和這個一小時前還是陌生人的男子已基本沒有了生疏感。不知兩人中究竟誰有這個本事,使一種不近情理的親近憑空就滋生出來。

  巧巧手腳麻利地將蚊帳掖到席子下,圓滾滾的腰身在她曲身時顯得越發圓滾滾。她一面動作一面說,那你就看嘛,把我擱在戲臺上,我都不怕,照樣睡得著。她從席子下摸出一隻襪子,前面客人落下的。她順手將它扔到門後。陳國棟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真打算觀賞她入眠似的。他摁燃打火機湊著嘴唇上去點煙時,走廊裡又有了腳步聲。巧巧起身便跑,等他反應過來,門已被拉開了。從門口走過的是個高大漢子。一身騾子般筋肉的高大漢子。他身上只穿一條短褲,褲腿給搓揉得卷到大腿根。因此這個幾乎裸露的男人身軀在昏暗燈光下宛如噩夢,他看見巧巧臉上才有了醒的意思,下巴猛往下一落,嘴唇於是啟開,露出騾子般長長的牙。漢子似乎是讓巧巧唬著了,五官和身體都微妙地蹴起一下,然後腳後跟踩塌了鞋幫子,加緊遝遝遝的步子進了隔壁房間。

  陳國棟把巧巧拉回室內。巧巧已覺得沒什麼好玩了,陳國棟的樣子也不再是耍俏皮的意思,尖削的瞼陰沉起來。兩人沉默地掙扭一會兒,巧巧憋足力氣摳開他握在她臂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摳,似乎要給她摳出血來了,但那些手指剛被摳開又馬上合攏。巧巧說,我喊人啦?她喘得很大,胸前鈕扣也繃開了。他說:喊誰?她的兩個手腕都已捏在他手裡。他的目光就這麼緊緊逼過來,眼裡又有了那股歹兮兮的笑意,早就準備你喊的。不信你喊一聲試試。巧巧說,你騙我——你說曾娘在隔壁!她非但沒喊,還把嗓音又低一個調。她意識到硬鬧可能對自己不利。這個有秀才假像的男人別真惱起來,把下面好好的安排都弄糟了。她此刻還相信曾娘不可能不對她做安排。

  「想不想聽實話?」陳國棟頭一偏,微笑很自信。壞就壞在他樣子不可惡,不像幹得出缺德事的人。

  巧巧看著他,嘟起嘴。她這一種嘟嘴在家在外,使許多事都得到圓場。她這副孩子式的被動頑抗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不和她較真,或乾脆嬌縱。陳國棟顯然也是吃她這一套的。他說,想聽實話就乖點,上那兒坐好。

  巧巧不情願地擰身走到床邊,坐下。右手的食指伸在帶彈性的金屬錶帶裡,轉過來轉過去。兩隻蛾子圍著灰塵濛濛的燈泡亢奮地翩翩索繞,竟有細微的撞擊聲出來。陳國棟靠著門看她一會兒,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到巧巧的床邊。巧巧只覺得整個世界往下一陷。他緊挨她坐了下來。曾娘叫我照顧你,他臉對著他們對面的空床、一大團亂七八糟的蚊帳說話了。巧巧說,要你照顧。

  巧巧的視野邊沿,一縷淡青的煙繚繞著侵犯過來。她想挪開些,卻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別鄉里鄉氣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摟抱著在公園跳舞的。坐著坐著,巧巧就有些急了。急著想看下一步到底是怎樣的,曾娘到底怎樣安排了她。她猛地就明白了,曾娘的用意是把她和這個陳國棟撮合到一塊。曾娘是讓巧巧拿主意,對這個陳國棟,她要巧巧自己看著辦。巧巧感覺身邊這個男人貼得越來越緊,不動聲色中,他的身體在施加某種壓力。巧巧漸漸撐不住了。她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深圳呢?

  陳國棟長吸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腳上去碾一碾。他剛騰出的右手很順路地便到了巧巧背上。隔一層襯衫,巧巧光潤的脊樑對他手的形狀和溫度,以及手指上那個能當頂針用的金戒指都感覺得清清楚楚。這只手在她背上走了兩三個來回,便伸進了她的胳肢窩,一點一點地拱,一點一點地去夠著什麼。巧巧突然明白它在往哪裡拱,在夠什麼。她一把推開他。推的狠勁是真的。她以那狠勁說,問你,哪天去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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