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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他吃一驚,什麼時候結的?

  我沒精神地笑笑,三個月以前啊。不就領一張紅紙嗎?你要不要看那張紅紙?

  他說:你爸爸都沒告訴我!

  我說:他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他在一種大震動中:你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傷心嗎?一輩子的事,咋能這麼草率!

  只是一張許可證。方便一些。就在這樹林裡,不知什麼時候冒出兒個捉姦的,有一張紅紙,他們就不麻煩我們了。我用那種玩油了的口氣,告訴他。

  更大的震動。他聽見我說,就在這樹林裡。那份方便就在這裡。他同時嚮往和嫌惡:青春多麼賤。遙遠遙遠的,他也有過一個樹林子或高粱地,那女子也毫不還價,盡他拿走,也同我一樣慷慨。因為太闊綽的青春大可不必抬高價格。那女子在三十年後變得無比吝嗇。女區委書記鐵灰的外衣,最後的青春在厚厚卻失形的胸脯上,那麼昂貴,絕不許觸碰。「方便」在他腦中過來過去,不肯沉杳。

  流放時的方便,那個圓乎乎的村姑,那餓不癟餓不黃的酮體,隨處供給他。一樣的夜色和枝葉墨綠的窸窣。忽然他懂了我說的「方便」那晦澀含意。

  我說:結婚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你們這輩人以為它大不了。

  他呻吟了一句:你這孩子。他看著我,搖頭苦笑,你父母肯定會傷心。賀叔叔都傷心——這麼大的事瞞著我。

  我笑:賀叔叔傷心嗎?

  他不作聲了,向前走。路過一些樹枝深層裡正方便的青春身影。他已忘了,有這樣一種方便。他加快腳步,要從這樹林的天羅地網脫身。回身粗粗對我說:小夥子,別送了。

  我瞬間走到他面前。像在一分鐘的火車站上,在火車「呼哧呼哧」急喘的催促中,我與他誰也碰不著誰卻都感覺到實質上的依偎。兩個身體隔著一尺半的間距合而為一,體溫、氣息、神志,交融一處,纏綿廝磨。最高的快感不需那些手續。親吻不需要嘴唇。

  眼淚從我臉上滾下來。我說:賀叔叔,我爸爸對我說過:你比他有才華,寫得比他好。我爸爸說別人都看不出這點,他是識貨的。你不知道我爸爸對你……為你,他心裡有多苦。

  他看著我,聽著。他知道今晚他對我爸爸講的那番話會是什麼後果。破裂已徹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臉,用他大而粗糙的九根手指。我的六歲、八歲、十一歲都托在他手裡。他為我抹一把淚。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愛和佔有。只能這樣正視破裂,才能和我爸爸把情分維護下去。

  只能這樣。

  有一點點混亂?

  你好客氣。我都能在鏡子裡看見我兩眼裡的大片混亂。我不知怎麼接受他,舒茨。他忽然提出把他的名字從我們合著的書上拿下去,他說這樣對我有利。然後他說,他妻子同意和他正式分居,意思是我和他的同居要抓緊時間籌備。要去找個單臥室的體面公寓,不能像我日前住的「塑料房」,(他叫一切簡易輕便材料成批建成的樓房「塑料房。)他說他和我可以有個半公開的關係;我只需在他有客人來的時候消失一下。「半公開」還包括去一趟夏威夷,每週一同看一回電影。做愛三次到四次,我煮三頓晚餐他煮另外三頓。還包括:讓全世界明白我們在相愛但不冒犯公德亦不蔑視法律。

  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沒有眼裡這些混亂了。

  可能。

  很可能是一個好的前景。

  我說過。我現在還對你說,從四月十六號遊船的那個下午,具體些是從他當眾抱起我的時刻,我開始愛他。開始關心他每天的三明治是否營養充足;開始發現他的鼻樑多挺直正派,他灰眼睛裡有羅素和培根,亦有街頭那孤傲乞賞的老樂師。我開始發現他一天天好起來的形容,他一天天多起來的優點。開始在一瞥兩瞥的掃視中,驀然看出他原來有那樣蒼勁清晰的側影。我知道他會來的晚上,期盼是突突心跳,是一身細汗。一切都出現在四月十六號之後。湖水暖起來了,我同他無言地走走,他膽怯似的,好小心地拉拉我的手。一陣慘淡的幸福。

  你看,我混亂吧?

  從他灰眼睛中,我還看見了我爸爸。

  沒有。不過他有點猜疑。那天他看見我桌上沒來得及藏起的兩封信。是我求職的兩個大學的謝絕信。

  什麼也沒問。

  我在替他縫外套口袋被撕裂的豁口。他從來不願講他妻子。他不想讓我在他分居的決定和這扯裂的衣袋之間產生聯想。溫存一生的妻子只不過想挽留,只不過動了武來挽留。他絕不願講她絕望的,歇斯底里的挽留。

  我們習慣開著電視,管它在說什麼。我請他把外套穿上,看看縫補是不是服貼。他突然來一句:那次面試成功嗎?

  我全無提防,真就不懂他的話。我說:什麼面試?

  他說:你上個星期前不是去加州面試嗎?

  我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去面試?

  他反問:成功嗎?

  我儘量地笑,說,你問航空公司去吧。不是從那兒打聽出有名東方女性旅客去加州戴維斯大學面試嗎?

  他孩子一樣看著我。皺紋多妙啊,你沒注意到嗎——老人的皺紋是先於他的面孔生髮表情,面孔沒惱皺紋早己惱了,反之,笑也是皺紋先於五官快樂起來。條條皺紋都表達著他孩子般的委屈:難道我不值得你這一點信任嗎?

  你躡手躡足地遠行到千里之外,躡手躡足在我身邊向五百多個大學發求救信號。他什麼也沒責怪,皺紋已表達得很清楚:他不懂為什麼我一直在搞鬼要離開這所學校這個城市。

  我滿意自己的針腳,縫補是完美的。我笑笑,說他妻子也會滿意這縫補。會覺得兩個女人的明暗搭檔還不錯。

  我把四十五歲的嫵媚全湊足了,繼續嗔笑:我今天把這領口撕爛再由她去縫補,這樣就對稱了你說對吧?

  他說:你的非母語己經可以像你的母語一祥婉轉地傷害我了。他微笑不減,皺紋在申訴痛苦。

  大概是想擺脫恩典。大概想擺脫恩典之本身所含的訛詐和奴役。

  是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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