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是對於任何易感之心的奴役。對於良知。等一等。還有就是對於奴性。

  不僅僅是要擺脫舒茨。實質上,我對他很不舍。我說過:許多年後,我會常常坐在他墓前:輕輕的一陣遺憾。

  遺憾是那種輕輕的心痛……我不願離開他。但我要擺脫。

  不很清楚。但我必須擺脫它。

  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正常的人,之於我,是除卻我父親播種在我身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性。

  也許。我原來要擺脫的就是我父親。

  我父親用那一記耳光來擺脫自己。不惜破壞自己人格的和諧。那個意外的卑鄙舉動,那個叛徒之舉,實際上是他在掙脫白已。他從來沒明白這點,用了這麼多年來為此舉動思索反省。

  對他說:舒茨,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做一個正常的人。他知道有一個傷痛,卻又不知傷在何處。其實並不只我一個人。假如他愛的是另一個和我年齡相仿,來自社會主義中國的女子,他都會感到她那無法探知的傷痛。我們的整個存在就是那無所不在的傷。因此那傷並不存在。我在自我矛盾,我知道。非母語,自相矛盾以致含混不清,都得到了原諒,我總在你臉上看到你的原諒。你的不驚訝,你的眼睛有時像聖像的眼睛那樣不驚訝,司空見慣。

  其實語言從來沒有準確過。語言的含混使南希和克林頓,使律師們不失業。

  我可以躲在我的英語用詞不當的後面,對舒茨說:那個開頭開得不好。我們那個開頭。在你的大辦公桌上。

  你把權力、利害全壓上來。如此開頭怎麼行?你算計好了,酒埋伏已久。

  他?把它的殺傷力歸結到我非母語的偏差上。他不計較我用詞過猛。一向原諒,像你。

  他說:好吧,就算開頭不盡完美。但我們現在在深深相愛,不是嗎?

  我說,是。

  他說他為我已斷了一切後路。他說許多好事的開頭都不夠美好。

  哪止「不夠美好」?不是量,是質。是本質的不好。

  你在占一個急於求職的四十五歲的女博士生的便宜。本質是性騷擾。

  他還是堅持原諒我,笑,皺紋劃出痛苦。他總說他喜歡我說英文時的幼稚可笑。一個沒頭沒腦地呷呷的孩童。

  語言的稚氣使我身上幻化出一個年輕許多的我。那個假像使他信以為真,他甘心信以為真。因此他在享受一份假像的青春同時必須原諒。他把我語言中的無輕無重,過分直接都當成那幼稚的整體,他無法剔除其中一部分不善和不遜,那些刺痛他和令他無法下嚥的。

  他笑笑說:注意你的用詞。

  我笑笑說:你覺得是修辭問題嗎?

  他說:想想一輩子要聽你這樣不知輕重的話,真無望。他讓我明白他那父輩的寬厚之愛,他的皺紋告訴我別的什麼。它們在告訴我:我也在敲詐。

  讓我們別談這個了。他可憐地說。擁抱和擁抱的一切後果使進了死胡同的談話歇在那裡。我在他第二次上來時感到自己不是那麼好掙脫的。我爸爸在四十五年前通過我媽媽給予我的這個「我」,可不那麼容易掙破,逃離。無法停止做「我」,無法破除我爸爸,我祖父的給予。那奴性。那廉價的感恩之心,一文不值的永久懺悔。

  那不也是個好的開頭,賀叔叔和我爸爸。

  ……讓我喝口水。我過分缺邏輯嗎?

  突然忘了我想說什麼。核心,失散了。

  我是說過。我從四月的遊艇上開始了愛情,回避去看那開頭。我認真地告訴了他一次:我愛他。這三字只有第一次講是認真的。他沒聽過我講第二次。

  抱住剛剛講了「我愛你」的四十五歲女人。緊緊抱住她的誓言。然後,他降低下去。我發現這白髮蒼蒼的男子跪下了。

  有一點美麗。有一點恐怖。這個跪下的白髮人。

  我發現我流淚和微微窒息。

  還是很混亂嗎?只是有一點兒?

  我在想我爸爸寫作的樣兒。你已知道那次破裂。我送賀叔叔,一直送。我讓他看到我們青年男女的天地。是的,我要刺痛他讓他知道我是垂手可得只要他年輕二十歲。我明白我爸爸在破裂完整地呈現在他面前後他會幹什麼。他會更賣命的去寫。果不其然。我就在舒茨奮力待續的時候,想到我爸爸賣命寫作的模樣兒。他在運力,一再延長時限以證實他的年輕壯健。我因而有閒暇去想;樹林送別之後。

  第二天我起床時看見我爸爸已將自已塑在桌前了。我去兩扇書架後問早安。他心情不壞,稀疏的卷髮中繚繞著青煙,煙灰缸滿得要溢出來。他真的感覺滿好,因為他從淩晨就開始工作,已在早晨到來時卸下了一點兒疚愧。經賀叔叔提醒,他明白債務還到一半就撂下是等於不還,利息只會一日日漲上去。

  是的,是賀叔叔讓我爸爸明白:那一記耳光是有記載的,在他們彼此內心,在成千上萬人的目睹耳聞中。他讓我爸爸明白:他的驕傲和榮譽可以被滅除,可以被貶為零,但不可以承載我爸爸那只巴掌。

  他的胸襟原不寬大。他表現得逼真而已。或許那般寬大的胸襟只不過是他的善意嚮往。真心寬容和超脫的他,是我在瓜棚金黃色燈火中看見的那個清瘦俊氣的中年農夫。那是他的還原,滿是人情味和快樂。還有豐富的情感常識。多自然和諧,與我或那暗中存在的村姑促膝坐在田畔上。

  我問我爸爸:要替他寫下去嗎?

  我爸爸說:是合作。不是「替」他寫。我爸爸可不想當著我這個晚輩認那筆賬。

  我笑笑,合作呀。得多少年!

  我爸爸看看我被一夜雜夢所染的蒼白面色。他伸出帶墨蹟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明白極了,從六歲到二十四歲,所有的根梢末節都在她女兒的眼裡、心裡。所有的裁判。

  我再是蒼白一笑,說:爸爸,就是別太累了。

  他已開始昏花的眼睛有那麼多感激。他感激我從不點破什麼。不像我母親,在賀叔叔走後大聲講給我爸爸聽同時講給左鄰右舍聽;他還要怎祥啊?誰欠誰他搞清楚了嗎?!打他一耳光怎麼了?他剝削你那麼多年,剝削你那麼多才華心血、不抵那一耳光?!你還剩幾年給你自己?

  你自己的長篇短篇呢?這生這世還有時間寫嗎?有什麼了不起—當上人大代表了,更好了,以後一個字不用寫照樣掛著名作家的牌子!你怕他什麼?不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嗎?大不了叫他扇你一下。然後你可以向全世界宣佈,賀一騎的書上連一個逗號都不是他寫的!他在政治上拉攏你,就為了能一輩子收買你,壓榨你!我們是社會主義,作興這樣拿人當牛使嗎?!

  我爸爸起初還聽,漸漸不聽;漸漸不聽也聽進去不少,於是抓起煙缸扔出去。他本沒有靶子,卻准准砸在我媽媽的小腿上。我媽媽倒在地上,我和我爸爸去扶她,她開始哭她自己棲牲在我爸爸身上的一生。開始哭出另外一種嗓音,那樣開懷的大悲大怒,我們從不認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