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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賀叔叔右手拇指往煙斗裡壓煙絲,壓了又壓,聲音不大地說:我跟誰都說,不是我獨立創作,是同另一位作家合作。他語氣耐心穩重,對自己的誠實絕對有把握。他轉而對我爸爸說:我可沒有問罪的意思。報紙上登的,你們都看了,我不是回回都說我有一個特別有才華的合作者。

  我媽媽還是那種攻勢很強的撥辣笑聲,說:都奇怪呀,都問呀?這樣有才華一個人怎麼就沒見他寫出個名堂來?整年整年在寫,一簸箕一簸箕煙一倒出去,都寫到哪裡去了?

  我爸爸大聲吼她:唉!然後對賀叔叔說:我拿她沒辦法。怎麼成這麼個女人了?

  賀叔叔冷靜和平,把煙斗點上,問我爸爸要不要試試他的新煙絲。

  我爸爸說他抽不來煙斗。又說:你這傢伙也真有意思!我給人問到了,隨口講兩句。噢,我就沒權力講講我在寫的東西?

  賀叔叔笑笑說:我發現你最近特別喜歡講。

  我爸爸也笑了說:我也沒胡講啊。你挑出謊言來嘛。

  我媽媽見倆人正式接上了茬兒,便又扛起那條毛線褲腿飛快地織起來。每句話都在她那兒引起一聲笑。長年的怨與親近,長久的熟識和不滿,什麼都講不清了,只能如此笑笑。

  我爸爸聲放大了,嗓子裡卻仍是壓住家醜的吞咽。他說;我就要聽你老兄一句話,我是不是有講話的權力。

  賀叔叔噴一口煙,徐徐地,又是一個微笑,說,你他奶奶的愛講什麼講什麼!反正也沒那些王八蛋拎著右派反黨帽子等著你了。去講。就是不要扛我的旗號去講。

  這一下子是要打仗了。我媽媽靜了,金屬毛線針「嗒嗒嗒」地交鋒。

  我爸爸站起來,嘴半開,半天才出聲音:我扛你旗號?好。你老兄說得好;我到處打你賀一騎的旗號。他走過去,把一摞稿子搬到賀叔叔面前,一放:拿走吧,想拿它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別讓我打你旗號。

  賀叔叔在煙灰缸喂磕著煙斗,一直磕。眼睛處於低勢,抬起去看站在他對面的我爸爸。就那種把人的各種解數全看透了的眼睛,你不幹了?他拍拍稿子。

  我爸爸的狂怒就在一層皮膚下。我心裡油然來一股渴望:我想看著他倆中的一人把那稿撕了。像舒茨撕推薦信那樣。斯文的歇斯底里,報復別人亦自我報復。

  我媽媽的毛線針不動了。她看見兩個五十歲男人臉色在暗下去,心臟都跳得相當吃力,血液稠稠地在腦血管裡一次次費勁通過。最早就潛在的破裂,現在成熟了。他們一直是以這破裂在維持他們的親密。像世間一切最親近的人之間必然蘊藏破裂在他們相處中,他們必須忍受陣陣的痛。那些誠意,那些護理一次次使情誼帶著破裂生還。破裂還是成熟了,經厲了相互的開發利用,相互的援助和勒索,經歷了那個耳光,經歷了那麼無限度的諒解,它成熟了。

  賀叔叔說:別跟我來這一套,好不好?我要這個(他又拍拍稿子,像拍死牲口)幹什麼?!我那麼稀罕它?

  我爸爸大聲喊: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告訴你老兄,別動不動把人捏在你手裡!

  我媽媽給我爸爸一瞥喝彩的眼光。

  賀叔叔慢慢點點頭,眼神傷心到極點。忽然把煙斗放進口袋,站起身。

  他說:當著你老婆你女兒,我問你,哪一次是我叫你為我寫的?不是你自己要求寫的?誰不知道那都是你的功勞?你往批鬥臺上一跳,給我那一下,不就都知道我賀一騎剝削你了?我賀一騎是惡霸?

  我爸爸失語了。愧疚與羞愧全面在他心裡復發。我的老父親想起自己那個醜陋的舉動。把追究到言和的過程蒙混過去,並不是那醜舉也蒙混過去了。它的能量不會消失,如同天地萬物的一切能量不會消失而會轉換,它轉換成了另一種形態,卻仍是同等能量。那能量成了居高臨下和寬大為懷。

  賀叔叔又說:我沒那個意思叫你彌補償還我點啥。你也不用老覺得對不住我。打過了就打過了,我還是認你這個朋友的。

  他那樣微微地笑。兩個嘴角的皺紋是新添的,把吃的苦頭都噙住的那種笑。使我爸爸記起:那耳光是所有屈辱中最具體的。所有迫害的先鋒。

  他又叮囑一遍我爸爸:不要再負疚下去,不要因為負疚而為他做任何事。最後他笑起來,那麼重感情,說:你這傢伙!我太瞭解你了。

  我媽媽叫我:送送賀叔叔,樓梯上沒燈。

  這次是我在前,牽引著他。我講著我自己的事:留校當助教,考研究生。到了樓下,他明白我全聽見了,卻不參與。這種不參與是優越、輕蔑。

  他說:放心,賀叔叔永遠是你的賀叔叔。

  橙色的路燈,我給他一個無心無肺的笑。不參與的姿態明確和徹底。

  他見我在不自覺地陪他走,跟我說,他認得路。

  我說:走嘛。我領著他。已在環城路的林蔭帶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輕輕擦著他的臂。我說我和宋峻常到這裡來,半夜來。

  他說:哦。

  就像給捅疼了某處那樣「哦」一聲。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說:你回去吧。要不你一個人走那麼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我看著他,讓他看我的成熟。它已近尾聲。讓他看見曾在瓜田險些開始的,已來不及開始。心裡的就永遠在心裡了。我說:賀叔叔,其實啊我從沒真把你當叔叔。

  你把我當誰?他笑,為我的青春送行。

  我笑。當父親、乾爹。誰讓你在瓜棚那時不收留咱們,把咱們押送上火車!咱們舉目無親的。我口齒不清地慎道。肩膀擦著手臂。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他說: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說:噢,你看不出來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過下去。

  從六歲到二十四歲,他從來都是和我在同一個時刻看到輩分間,倫常間有那麼個空子可鑽。不論親和仇、是和非怎樣變,那一點是不變的。它是永恆。它是任何快樂不能抵償的快樂。十八歲那個流放的夏夜,他明白一切都現成。

  他忽然間:聽你爸爸說,你要和那個小夥子結婚?

  我說:已經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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