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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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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宋峻同他惟一的一次會面。他穿米色羊毛背心,襯衫又白又挺,全是回到省城重新置買的。他們談得很短,卻談得鄭重。似乎感到有鄭重的必要。其實宋峻從不把那時期的著名作家放在眼裡。 他見我拿著一隻洗淨的茶杯從浴室出來,放在宋峻面前,放些茶葉進去問宋峻夠不夠。他看出我已是另一個人。不再是要他照料的孩子,是個情願照料男人的女人了。他手比畫一個高矮,對宋峻笑著說:我頭回見她她才這麼點。六歲!說完他想起這話他已在宋峻進門不久對講過一遍。不過宋峻很識相,和第一遍聽到一樣地笑。 他告辭了。知道我和宋峻等著用這地方。我請他慢走,仿佛往很遠處送行。在輕輕關上我們這扇門時,聽見隔壁的房門剛一開就嗡起寒暄。一屋子客人早守在他屋裡。都剛從鄉村的角落回來,人們瘋了似地串門。他聊不動的時候就躲到我爸爸這邊來。 宋峻和我進了臥室。你知道我們那時有多少法子來過我們零碎的同居生活。多少法子在瞬間恢復衣冠楚楚。我二十三歲,在經驗第三個男朋友。宋峻把前面兩位在我這兒開始卻沒來得及完成的,完成了。我們可以在所有地方以最快速度決定如何去做,如何應變,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恢復現場。稚拙和熱烈,不知怎樣就完成了。常常是在研友和長輩在場時,在倆人不約而同對視的一瞥目光與微笑中,才把囫圇吞咽的感覺重新玩味。而這時只是不顧一切地止住床的動響。聲音通過地板、牆壁張揚出去。傳到隔壁。我希望和生怕有這種傳導。隔壁不斷發出嗡嗡的笑聲。他向後梳去的花白頭髮此刻該零散些許,隨基因中安排好的那種節拍震盪起伏。什麼時候梳起這樣一種髮式、那麼莊嚴,帶一種威嚇。那麼像一個主子。這次進城不能像第一次那麼馬虎了。要雪白的襯衫,挺直如刀刀的褲線,要這樣攏向腦後的白髮。 也許我緊緊閉了眼。睜開也不見得能看見真實的什麼。 兩隻手抱住了我。感覺那皮膚的熱度。太陽能給儲備起來,又從那皮膚發散給我。因而你不用去接觸就碰到了那股熱度。我摩娑它。 即便床和地板不聲張,隔壁仍會感覺到的。我恐懼和渴望。它被感覺到。那頻率可以被平空接收,就在我們一同呼吸的空氣裡。他在一圈子海闊天空的客人裡茫茫然的,無法不接受那頻率。 盡興盡致也成了頻率。心跳、呼吸、汗水,兩眼中對那股永遠不能到達的歡樂的渴望,都成了那頻率。還有冒天大危險的勇敢和膽戰。 我想他是接收到了。不可能接收不到。 隔壁嗡嗡的談笑刹時就在我這同一空間裡。牆移了,或許原先就沒牆。我使勁在黑暗裡摸索那歡樂。他掏出煙鍋,靈巧的大手相互掩護,遮去人們向那殘缺伸探的目光。我的頭髮給揉得一塌糊塗,他從此不再揉我的頭髮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找到歡樂。得放棄了。他抽起最純的第一口煙,對客人們講起瓜田中的一件瑣碎趣事。 他明白他在一分鐘的火車站上差點開始的擁抱被圓滿完成了。 這是我要他明白的。也許我根本不在乎他明不明白。 我希望他知道:我成長得很好。 或許我想讓他知道:一份美好的成長一直擦著他的邊在溜走。 是否想以此刺痛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展示他可望不可即的,也有可能。 事過我恍惚看見宋峻在匆匆著衣,手如抹壇口一般沿褲腰將襯衫下擺掖進去,他背向我,膝蓋微曲,阻止褲子滑坡。他明白這是我們走進各自幕後的時間。他忽然轉頭著著倚在床上的那個年輕女人。女人消耗透了,長辮成了酥酥兩攤。他氣急敗壞地說:快點,有人來了!他以嘴努著一牆之隔的客廳。門開了,主人送客,卻都在門口想起被耽擱掉的上百句話來。 宋峻把衣服拋在我身上。說:快點啊! 他見年輕女人先理起頭髮來,對他笑。笑容如同爵士樂一樣放浪和不著邊際。也不見得有任何針對。 他起急了,說:你怎麼回事?!(恬不知恥?蔑視公德?褻瀆長輩?還要連累我?!)宋峻黑臉也急紅了,毛手毛腳要來幫我,非常可愛地抹煞了所有的成熟和老練,抹煞了他在賀叔叔那類農民驕子而前的低調的優越。 我卻還是開心,嘴銜著一根髮夾,他一直在門口與客人講話。宋峻終於看不下去,對我說:你磨蹭吧,我走了!真走了。若有人闖入,只剩我一個也不成什麼戲劇。 我大聲喊走到樓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飯了? 估計誰都聽到了。走廊上的客人們都釋了一霎。 此後賀叔叔卻我成了真的長輩和晚輩。時而從學校回來,聽聽我父母的爭吵,洗洗澡(那時只有在相當級別的旅館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會電視。電視也是奢華玩藝,因此找們從不在乎什麼節日。偶爾從電視熒幕土突然回頭,見我爸爸眼睛鼓起瞪著牆壁,手裡握的那杆蘸水筆染得他手指頭全黑了,他一直在寫什麼我一點也不清楚,一陣絞緊的感覺扼在我心裡:什麼時候開始,我對我爸爸的寫作如此漠不關心了呢?我很小很小,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寫作:我那麼孤獨的童年,僅僅因為我不能夠把朋友帶到家來放聲說話和笑,不能不在他們進門前壓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說:噓!我爸爸在寫作。可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對這個寫作的父親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從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個電影劇本之後,這一年,他在苦苦地寫什麼。 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見一個早衰的男子,並不知道自己的後腦勺已裸露,伏在案前。我偶然發現這個已老的人是自己父親。長久長久地佝僂伏案,使他頗高的身體中出現了一種矮小。頭髮並沒有白許多,而相比之下,賀叔叔的白髮是那樣一種年輕。 這一年,我完全沒在意他。我帶了女同學們來洗澡,和宋峻談笑,就隨他去坐牢一樣地坐,隨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來;煙缸空了又滿。 我一向對我爸爸那種不近情理的憐惜突然回來了。我聲音很輕地問:爸爸,你在寫什麼? 他回頭看,認出是我。又把頭轉向牆壁。什麼也沒回答。他的後背出現煩躁。他原以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我有點尷尬。大家都要下臺階,我只好說:是長篇小說吧? 他回答,嗯。非常勉強,好像給頂外行又頂熱心的人問著了,快些報答一下他的好心與愚蠢,好讓他及早閉嘴。 我說:我說呢!你一直在寫長篇小說呀? 他就像不再聽見我說話。 我明白我不該再多說什麼。卻又來一句:嘿,現在有句時髦話爸你知道嗎?叫做:打撈失去的時光。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沒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菜潑進馬桶裡,一邊微微清理喉嚨,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開水濺得哪裡都是。他背駝得厲害多了,整個人看上去那麼累。 他端著顫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他說:每次宋峻說九點鐘一定送你回來,都要過十點!我很不喜歡你們年紀輕輕就說話不負責! 忽然是這麼個借題。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麼怪。 他坐回桌前。我視線又回到電視上,餘光見他把筆放進墨水瓶裡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我越發想知道他在寫什麼。一天我爸爸出門去,我媽媽照例裝著翻找髒衣服實際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跡。從抽屜裡找到一些紙片,上面有賀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跡。馬上明白它是什麼。就是賀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淺的生活記錄。我爸爸又在為他寫作。 不知道我媽媽有什麼樣的感觸。她的階段性生命焦點暫不在我爸爸為誰寫作、寫什麼的問題上。我把那頁記錄仔細放回原處,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視桌角那摞稿子,一陣莫大悲哀。似乎整個國家、民族、我父親和我自己所煥發的隱約希望都沉沒下去。原是沒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遠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沒有這個機會來贖回他那一記耳光,他不可能去寧靜地死。他心中那罪與罰的概念純樸、孩子氣到了極點。他的良知也簡單、脆弱到了極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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