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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真的是和那些傳遞情書,使個眼色的感覺完全不同的。可我不知我希望什麼。我只知道我希望一個接觸,需要觸碰;那祥的觸碰,他十分捨不得似的。

  他或許會同意收留我。我會求他:就把白天混過去,我們只在夜晚啟用我們的真實身份。十八年活下來,原來這女孩一直藏著此番心計。她真的就想這祥和他待下去,混下去,走永遠的瓜田夜路,牽著他殘缺或健全的大手。

  他輕動一下,蓋在他身上的線毯向下滑一點。是冷的感覺。我想替他蓋嚴實,露水激著,他會生病。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呆看,沒法在夢幻裡完成現實中的動作。一個屬￿願望的未來的動作。我在未來的樣子我可以看見,系著本地女人的紅方格子頭巾,在男人睡著時悄然把她一生的溫情都給出來。她只看他一下,他受的痛苦、委屈和他早白的頭髮她都懂得,都憐惜。一個最成熟最會享受男人的女人,像那乞婦一樣,擁有異常誘人的飽滿胸部。

  我坐在旱晨的清涼中,眼睛很慢地眨動。其實一切都在昨夜開始了。他難道不知道這個女孩子長成一副嶄新模樣到他面前為了什麼嗎?還可能為了別的什麼嗎?接近和觸碰都借了其他名義發生了。那件事早就在進展。他抽了許多煙,才漸漸睡去。一個在三年寂寞的田園生活蓄積了愛和欲望的男人非常吃力地睡著了。

  太陽露出個邊,我起身回瓜棚去。我在幾步之外回頭,看見他躺得如同地平線。孤苦清新的流放生活在他眉宇間蘊生出一種純潔。它或許最早就是他的。社會帶來的,都斷在這兒。如此的純潔,在一個中年男人身上,那麼動我的心。

  整個白天我都在嗡嗡的蒼蠅聲中睡覺。賀叔叔敲了幾次門,也有一次輕推開門,長久地看了我一眼,把門又掩緊。我聽見看瓜老漢同他胡聊。拍著硬紙殼做的蒲扇。聽見老漢哼八百年相傳的逃荒調。我對周圍發生的都有知覺卻都不參與。我聞到看瓜老漢特意為賀叔叔和他「侄女」

  做的豆麵條。那種不帶油味醬油味,有一點野地青氣的晚餐。暈眩的長睡忽然退去。

  就著賀叔叔打來的半盆鹽鹼很重的水洗了洗臉和脖子,重新編結了髮辮,我到棚外和賀叔叔、看瓜漢一塊吃了飯,便上路了。賀叔叔送我,背著我的黃帆布包。他在我身後走了一截,又到我前面,回頭來打量我。他笑著說:唉,還是個娃娃。

  你不知道他那句話裡有多少情感。鍾愛到極致的無可奈何。他是看著女孩長大的,看著她薄薄一片胸脯上有一天淺淺聳起兩個小丘。很小,讓他看一看都捨不得。看著她為此而有了要害似的,從此有了點陰暗。他在前面幾步等她跟上來。她磨蹭著,推說睡得渾身沒勁,走不動了。

  他說:誤火車嘍。她索性站住了,給他看她很成人的眼睛裡凸起不舍的眼淚。她和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調轉頭,往回去。離別後他們在這世上就不再有親愛。他對她一向是那麼親的一個人,有可能甚于她父母,因為他身上潛伏著一個男性,潛存著她最根本的那個需要。

  頃刻間我拗不過自已了。

  他慢慢走到我身邊,看著我低頭飲泣,一手拄著一棵很幼的泡桐。他明白少女對他是怎麼一回事,但他表面上裝著他完全沒往那兒去想。還帶點恐懼和受寵若驚:就他這條早早白了頭的漢子——地位和權力如同當年橫空飛來那樣又一夜間飛去。他還有什麼去和她這樣一把青春等值?他束手無策,兩手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到任何可為她拭淚的東西。

  他問,聲音很體己的:你咋了?

  我搖搖頭。

  他把手伸過來。沒有任何男性對女性的,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他捏了捏我濕漉漉的臉頰。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樣一個做法。他微笑,微微苦澀,讓我看見他的迫不得已。我看見他網在皺紋中的眼睛,深處有最後一道防線。

  他從昨天這女孩剛出現就明自她的來由。這女孩是癡的,是不要命的。她在最後這一刻擺脫了她始終用來做遮擋的無邪。禁忌不存在了。

  他又說:你看你,還是個娃娃。

  還能說什麼別的?他這句話是暗語,把他對她六歲、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全部感情,都表達了。然後,他還願一樣垂下手。再次說:要誤火車嘍。

  我跟著他,垂著頭,在一分鐘的小火車站上,火車誤點誤得沒譜。最後幾個滿頭長癤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攤走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和兩隻細瘦黝黑的燒雞。賀叔叔過去買了半隻,拿一塊報紙托著捧過來給我。他肯定把所有錢買掉了。他的九根於指頭一起捧著那沒什麼具體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黯淡從他臉上倏然退去。他看著我吃。

  他看著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我要他一塊吃。他大聲答應著,敷衍著,仍是一口也不碰。

  我們等在煤渣鋪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會。一盞日光燈是陰冷的藍灰色,它是蟬聲紮耳的悶熱中惟一令你涼爽的東西。

  火車快進站的時候,整個世界雪亮起來。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線希望。我不知那希望是什麼,但它明顯是個希望。希望是個被幸運和痛苦擱在半途的茫然表情。他希望一列火車不停;那時代火車反正常常這麼幹。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他希望我最終把那句話說出口:賀叔叔,我和我父親跟你,從此了結了。我不知他希望什麼。可能僅僅希望我走向他懷抱讓他抱一抱。火車停了,一個人拿著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車一分鐘。

  在一分鐘的希望裡,我走到離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了對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別,沒有其他。沒有背景,輩分。她所希望的僅是一個動作。動作成為一個記號。一個惟一的物證。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濃縮在這一個需要裡。他卻沒有動。雙臂充滿抱她的感覺卻乖在那兒。我又看到他那奇異的純潔在嘴角上、眼梢上。

  我現在看著小站上的兩個人,看憎恨怎樣就飛快地變成了少女的初戀。

  明白。

  恨與愛是相互的假像。我十八歲時和許多少女一樣慣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聽任它。少女們心裡暗暗崇拜和愛戴敵對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敵不過他使她們著魔於他。征服之後的權力和統治,讓她們的迷戀愈來愈深。原來最深的迷戀是從憎恨那裡來的。憎恨,卻無力聲張。十八歲那年我一年都著迷於夏天的那場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車站。我感到它含有比愛要重大的東西。愛與恨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還有背叛,為自己部落棲牲的同時背叛了它。真是一種悲壯的感覺。

  是:他是征服者。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階級。我爸爸。

  他身處的逆境已無關緊要。他或者得意或者失意,他的征服已被證實了。他可以毀我,卻沒有毀,這使他更楚楚動人。那可敬可愛之處就在他能夠毀滅而不願和不忍去毀。這不忍使我發瘋般愛起來。一切都賴以他仁慈而原狀存在。

  你說對了;我的敵意和愛戴不肯相互讓步。

  他連抱我一下都不忍。秋毫無犯:他不肯敗給自己的弱點。

  火車蠢動時我才跳上臺階。他後悔莫及地用手在我後脖梗掃了一下。不知要推還是拉。我和站台上的他迅速錯開。他兩條腿很堅毅,稍稍有點羅圈,站在無人煙的站台上。我真奇怪自己居然(竟敢)真的來了一趟。這事弄成了真的。真的去愛他了。

  確實。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初衷會是如此。

  還可能因為他的分寸,節制,絕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遠的清醒。這些都註定他還要繼續征服,沒人能真正治住他。他那麼本能地控制局面。他的「不毀滅」證實他有絕對的摧毀力量。等一下,他似乎還在竭力避開一個因果報應的圈套。

  你看他那樣站在小站臺上,像個佔領軍,看女孩給火車拖走。女孩將回到他們真實的人物關係中去。所有相互障礙又相互助長的亂哄哄的希望沉寂下來。他眼睛看著她,微笑,無望卻全是疼愛。

  沒關係。候診室裡有新一期《時代》雜誌。

  坐這裡很好。這不礙事。

  我很隨和嗎?該聽聽我媽媽怎麼說!

  在另一個城市。和一個工程師結婚了。已經十來年了,比我爸爸晚一年再婚的。

  我?在和我的前夫暗中同居。他是那麼無可挑剔一個人。在當時。宋峻認為他很瞭解我,很忍讓我,我在他眼裡是快樂明朗的人,時常哈哈地笑。就是我爸爸那種笑的女性版本。我第一次把他帶到旅館去見我父母。我父母都不在,只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讀稿子,那人是賀叔叔。

  他起身同宋峻握手,指一張椅子讓他坐,推過暖瓶讓他自己泡茶喝。其間他看了我兩眼,好像說,你是做這些事的時候了嗎?你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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