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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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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起來,說:休息吧,我得到處轉轉去。他過來拿兩個手掌抹了抹床上的草席,把過冬的東西使勁往裡推一推。 我還是不肯睡。真的沒有睡意,要講的一句沒講。他沒法子了,讓這十八歲的女孩撒賴一般跟著他。女孩說,怎麼睡呀,門都拴不上!他笑她找盡理由。他說,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著我吧。 我笑著說,在窩棚裡我已經給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褲腿,讓小腿朝著月光給他看。他說,我有萬金油。我看他從褲兜裡摸索出一個小圓盒,卻怎樣也扣不開蓋兒。缺一根中指,其他手指必須開始新的協調。這個協調尚未完成。一下感覺他還不止殘缺那一點。他自語說這玩藝常常蓋上就打不開了。我把它拿過來,打開。他笑笑,已是那種老人承認自己沒用的笑了。我猛來一股心疼。 他看著我把大半盒萬金油抹在腿上,胳博上。他看著這些肢體從童年到少年,然後,完成了一個暗轉,再出現時成了成年女性的。儘管還細弱,它們不能隨便抓在手裡,溺愛地拍打一番了。 他伸一個很大很大的懶腰。必須伸出這樣的鍛腰才算真正走出了窩棚的形狀。他說,你怎麼老跟六歲似的。 其實他恰恰不是這樣想的。 我將萬金油抹到肩膀上。把襯衫領口的鈕扣解開。他不再看我,說:那邊有個木糞桶,等會我找東西把它攔遮一下,不過晚上沒事。這裡沒人來。 田園的寂寞開始感動我們。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退化成六歲,我說:老是六歲誰來做共產主義接班人啊? 他湊趣地笑。 我和他一前一後走在田壟上,他在我身後擎一個手電。膛內的電池快耗盡了,光是黃的,毫無力度。月亮圓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給天和地擠得扁扁的泥房。 有狗叫,兩三聲,很無力的。一輛火車很遠地拖著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卻是剁不碎的。徹底的無拘無束。西伯利亞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許多同齡人一樣,俄羅斯情調。 我們都沒有講話,就那樣聽著彼此忽深忽淺的腳步,忽深忽淺的喘息。記得碰到一條蛇橫在路上,我叫著向後跌,賀叔叔從後面接住我,直是大聲笑。他用根棍把它挑進田裡,跟它說話:再給我碰見你,就拿你氽湯啦。他與什麼都這樣輕聲講話,看見一隻小西瓜給偷瓜的人丟棄了,擱在田埂上,他抱起來拍拍說:你看也不要咱們了,咱們不成孤兒了?一隻蛤蟆,他說:歇歇吧,啊?喉嚨都叫爛了!那時我在鄉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卻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話。 手電筒明暗了幾次,再明不起來了。他給我一隻手,讓我拉著。他說:小夥子出汗了。現在他走前面,就那樣拖著他的孩子。無奈、溺愛,不時慢幾步,等著她歇口氣。他一路聽著我的幽默,聽得出我是快樂的,想從此被他收留下來,窩藏起來。他還知道終有一日我要把話講出來:我爸爸負了你,因為你欠了他;用什麼能結得清你倆的狗肉賬? 我們就坐在微濕的土包上。賀叔叔對我講起:西瓜大豐收把這兒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隊支書說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 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穀村裡孩子們嘴裡都長了西瓜瘡。他慢吞吞說給我聽,他也聽我說我朋友當兵或者進縣裡酒精廠工作;也聽我說,秋後就去小學校掙工資了。他知道我專程來講的話就頂在那裡,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坐下來一陣,我的手還攥著他的手,完好的那只。太暗,不攥著我看不見他。他後來抽出手,去掏煙。是煙袋,這一帶老農抽的那種帶毒辣氣味的煙草。如填裝火藥一樣被他填在煙鍋裡,然後慢慢地,很技術地去點。硝煙就冒起來了。賀叔叔過去是不抽煙的,他一直是個沒有惡習、缺乏弱點的人。他借抽煙一口口深深歎息。 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瘦削幫了忙,使這個側影很不錯。我們不時搭兩句話,不時笑一笑。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在上海火車站那個以木盆擺渡逃脫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靜悄悄的嬰兒。他笑,說他不記得了。我說,你還給了他們四十斤糧票呢!他說:我給了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說,我是給過糧票給逃荒的。 他又說:你知道為啥? 我說:你別說,看我猜得對不對!就為《紫傀》裡那個母親吧? 他說:那是小說呀,小夥子。 我說:真是你母親嗎? 他說,你小時候聽這故事還哭了!有一點點驕傲和不忍,他又笑了。他又濕又熱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髮辮,撫慰一番童年的我。那個小女孩很習慣他的撫摸。小女孩還沒學會憎恨;從他對她爸爸的勒索和盤剝中,一點點懂得憎恨。還沒從她媽媽向他的乞討中學會忍受,也沒從她爸爸當眾的變節中學會蒙羞和愧怍。他撫摸的是那個小女孩。 我在他手掌的撫摸下一動不動。內在的,卻是一股哆嗦。有無盡的感觸在他那兒;他的手摩娑在我被麥收太陽曬得如麥芒一樣枯和焦脆的頭髮上。仿佛由於力量過足它變得輕極、亦柔,融化了掌心上苦役結成的老繭。我不能動彈,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撫摸下自在。 有一種如願以償在我心裡。新異的一番滋味在我體內,我暫時還不能反應它是什麼。像個嬰孩初次嘗試除了甜味之外的一種陌生,不友善卻十分有趣的美味,那嬰孩整眉皺臉一時還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它。 我牽著賀叔叔的手從另一條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 已經下平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著。淩晨來得特別早,窗紙在我睡去不久就自了,透出看瓜老漢貼的剪紙。我躺在草席上那個賀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體嗅和汗水長久地蝕著席面,他的身高和體寬,準確地在席面蔔投下一個形影,一片微黑顏色在草席中央,蓄積了三個夏天的灼熱體溫和忍耐。我就睡在那個印記上。它給我保護,讓我感到安全。草席還有很重的燈芯草氣味,和很重的賀叔叔氣味混合。原來他自身就帶著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燈芯草編織成的一層皮肉,熟韌而略帶黏性。 我的一邊是書垛起的牆。一本字典給翻得紙頁全膨發起來,似乎還受過潮又曬過,整個地裂露在兩片深綠硬殼封皮之外,一種飛張之勢。牆角有一個暖壺,一肩的塵土,不知賀叔叔是隔過灰塵倒水來喝,還是壓根把它從過日子裡省略掉了。這裡什麼也沒有,連個收音機也沒有。 或許他是高興沒有它的。 我坐起來,褲子和上衣都向上卷去。就那樣臉頰上帶著清晰深刻的草席印痕,走出門去。門給賀叔叔關得很嚴,用力拉開時整個棚子都給掀起一下。 賀叔叔睡在那條線毯上,在離瓜田十多米的地方。連堆柴草也沒有。他躺得卻很伸展,舒適,完全沒有落荒者的猥瑣。 我和他從來沒有一個交流的辦法,也役有資格交流。 我們只知道我們在彼此心裡都占一些地方。我在他身邊坐下去,並不面對他,用打哈欠之後淚汪汪的眼睛呆望他。 這個少女從來都是眷戀他的。他是一個好看的中年男人,並在吃盡苦頭,曉得厲害之後變得更好看。更有形有色。 從很小,女孩子就得到灌輸,好看就是他這樣的高度、膚色、力量、出生背景。她從小就得到那種審美尺度:那樣的音容笑貌叫做純樸,那樣的目光叫做做主人公。還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舉手投足中,少女一直是愛他的;她的時代把她造出來就是讓她去愛他的。她此刻想把頭埋到他頸窩裡。他的長輩式的巨大擁抱是她從小就渴望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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