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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點濕澀,清苦的菊花芳香如一味藥。我膝上放著未觸動的書。他們在二樓的窗口裡。我眼神盯著一叢矢車菊。繼續去看闊別後的賀叔叔。把他從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剛才一股腦兒進入我眼睛和最新鮮的記憶的他,我現在可以放大、重複。看他一條條蝕進皮膚的皺紋,銀色的一層鬍鬚茬子;中上裝的領口稍緊,在他轉頸子向他妻子介紹我時扯動了寬鬆的皮膚。他有副秋收後成熟的臉色。是在斥責了女書記之後他認定那就是我。但他什麼也沒洩露,只說:好多年沒見這小夥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讓他混過去了。重複地看,讓我喜歡起他正往壞處走的形象來。

  不是被迫性失憶。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見的是一個男人,他生怕給十八歲的女孩耍弄了。十八歲,她滿心都是妄為,每個眼鋒都發出奉獻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車走了後就很少想什麼,全沒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後看到我的裝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聲:

  賀叔叔。這年輕女人那麼成熟和久經沙場。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對答和交流統統變成了我的成本,投資於從此往後的真實情場。而那小女孩最初是從他那裡開的竅。

  我松懶地坐在那兒,眼睛半閉,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燈亮了。二樓的窗子內越來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煙缸抽成尖尖一個堆。倆人輕聲談到了何處。我媽媽已從文化館下班回來了,背著裝滿業餘文藝活動的老相機。她進了旅館的院子就看見她女兒在那兒無邊際地發呆。她清脆地叫著我,走近來。

  我媽媽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發胖,是一種不同的胖法。手裡那把自動陽傘也是祖母的遺物。

  祖母的年代,用自動傘是個頗大的賺頭。那真是一把細巧玩藝,深藍羊皮的彎柄,細極了,明顯是排除了那些不夠細巧的手指頭對它的把握。我媽媽曾經同它搭配得還算準確,現在就很勉強了。她變粗許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彎曲上,捏得吃力也總不得要領似的。傘面也精細,寶石藍上一根根桃紅、鵝黃、銀白的細線條,一環環推出某種頻率。非常好看,這個城市大馬路上卻沒一個人合適撐它。它會成任何人身上一個不搭調的細節。我們都習慣對美麗和細緻去一眼帶過了。那場消滅個性消滅細緻的革命過後,讓我在這個秋天的傍晚、看見了祖母多年前有過的那個美好晴天。

  我輕淡地講起賀叔叔和我爸爸怎樣見了面。我媽媽面色馬上變了,問道:賀一騎啊?!

  我笑笑說:還有別的賀叔叔?

  她擔憂地看我一會,又去看一塊地面。我告訴她:倆人很友善,完全像沒有那回事一樣。她點點頭,被迫接受某種信仰似的。擔憂卻是重了。她問我賀叔叔的妻子是否也來了,我說是的。我說她是不作數的。

  我媽媽陪我一塊坐下來,交抱雙臂抵抗秋涼。不知他們會談多久。這對於他們,對於我們,太盛大了。

  我可能沒法子沿順序來講。一些事連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帶出另一些人。

  謝謝諒解。

  有時我的障礙還在那兒,不繞過去,就繼續不下去。

  有時我會突然有種迫切,要把繞過去的地方仔細講給你。

  也有疏忽,也會有意外增補。

  讓我看看,瓜棚的時間,我們是怎樣度的。

  我們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壓力,什麼那樣迫切。我不斷加快講活的速度。談話危險地連接下去,但說斷就要斷。空間在夜晚越縮越小。

  他看出我是來為我爸爸講和的。仿佛在等著千鈞戶發的那句話:賀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確幾次感到那句話就在我口邊上打轉。生怕被我講出來就變成:我是來代我爸爸賠罪的。

  或者:賀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顆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買了。

  他也看出,我講得出那樣的話。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我心裡的一點兒野蠻。

  我甚至在某一刹那幾乎脫口講出:你從來沒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這政客。我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賠罪,因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貴的東西——「牆倒眾人推」。

  我不知我還想說什麼。話直打結。在今天的歲數我明白當時的我還想說:你多會掌握人呐,賀叔叔,你看出政治氣候的莫測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覺地利用你的庇護。他不得不一邊惹禍一邊對你賣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處。你們成了不可分離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點點不適是什麼。

  我們這些政治動物,我們中國人。政治直覺是第一生存直覺;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覺卻總偏差那一點。賀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這也是我當時想說的。

  我不是老遠跑去吃西瓜,去專程表達我的愛慕的。

  我請了兩天假,瞞著剛剛相好的男友,乘火車尋到那裡,專程去告訴賀叔叔我的這個發現「他和我爸爸的親密中,向來就存在一點兒微的無恥。

  但當時的我不可能有我現在同你講話時的邏輯:那時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語的缺乏含蓄,那份無邪和無辜。

  我專程去那裡,也僅僅因為我突然思念極了。對我爸爸的那個朋友,我的長大,成熟,萌發青春都有一部分為了他的緣故。因此我跳上火車,啃著一塊鞋底似的幹烙餅,是為了我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激動和害怕,看著車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那個秘密要我面對賀叔叔不停地東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塊啃光的西瓜皮上下意識磕著牙齒,直到賀叔叔輕輕把它奪下。它讓我把正經要講的話忘了,或者不斷盤回肚裡去改樣兒。他站起身,很想伸個懶腰,但這地方不容他。

  他說:小夥子,你休息吧。

  我說:你去哪?

  他拿起一條線毯,打算拿它當鋪蓋,告訴我他隨便哪裡都能睡。誰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突然說:那我不睡了!咱們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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