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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手背在身後,榆樹葉兒形狀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敵意,說:你不認識我啦?

  然後我轉向我爸爸和賀叔叔,告辭。兩個男人為他們意外中失而復得的友情正動心扉,眼睛溫存地看看我,請我自便。我裝著對所有因果毫不感興趣。賀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還沒開始。

  他對妻子說:你不認識了吧?你第一次見她她才這麼點兒。他叫我陪女書記出去逛逛,一些改賣大眾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復。

  女書記當然不會和我去逛逛。她尚未在新情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態度。她必須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沒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她倒是跟著我走到樓梯口,似乎剛剛醒悟,說,哦,是你呀!

  貌似圓場,其實她早就確認了與我的對立。這對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懷疑她看出我與她最具體的對立點在哪裡。一種氣息,或說影響,是從她丈夫那兒來的,在我身上。不可能消散無痕。不可能否認:那個眼看我成長、參與了我的成長的男人。幾乎每天在我頭髮上揉一揉,每天拍撫我臉頰,每天把目光投向我體內體外任何變化的那個男人,他的影響,他對我整一節子生命的參與不會不透露出來給他的妻子。她猜測,有份更內在的親密在我和他之間。他對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點,就足夠她去猜測。女人是很生物的,從本能上來說。那樣不可言狀的交流,她不可名狀地意識到了。他與我的接近,他對我投來的每一束心愛和關切的目光都關係到我的成形。內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於他給予的不尋常的欣賞而形成。

  她意識到了,她卻無法說。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覺識破了。

  我們就那樣站在樓梯口,交換最基本,最淺表的介紹語。我站在低兩級的臺階上,讓她保待領導勢態。

  你在上大學?

  是,師大。

  你插過隊?

  插過,在公社小學教過書。公社就推薦我上師大外文系了。

  哦,那不錯。

  她打量我的裝束。你這副德行他們也推薦你上大學?

  不是只推薦優秀知識青年嗎?他們可真瞎了眼。你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裡大致說些什麼。她教育我要對我爸爸的可恥行為有所認識,她一個手仍背在身後,另一個手一上一下狠點她腳邊一個目標,說,這就是你父親的根子,資產階級的意志薄弱加上機會主義。見風使舵。

  撈政治資本不惜出賣同志。

  我想,她這些詞匯可以對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

  因為它們的抽象性,那種陳詞濫調的政治性,就弄得它們越來越不沾我爸爸的邊。她的憤慨和批判充滿集體感,因此她憤慨的對象也可以是非具體,非個性的。她惟一沒說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他上臺表演那一記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薄弱處。

  我聽她講下去,保持一個中立的微笑。我甚至覺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她皮膚奇特的細膩,卻無水分,嘴唇又紅又潤,它們本身的運動所致。她讓我千萬要抵制我父親的影響。還年輕,還有希望。

  我看著這具女體,心想它也曾有青春。青春是在它的哪裡終結的?從那嘴唇上。甚至還沒有終結,頑固和絕望形成它的色澤。也一定是打這裡起頭。賀叔叔的嘴唇知道它們早先多汁。還是不錯的。這副嘴唇也曾啟開,無詞在它們中間。多可貴的無詞的嘴唇!它們也會迎奉,也會是盈滿汁水的熟果子,等得要破裂。也曾有一些時刻,它們僅是享受的感官。年輕的賀叔叔一定不知道,它們將會像此刻這樣運動,從它們中間泌出如此成套的官樣語言;它們會發行出如此的鉛印字句。年輕的賀叔叔只顧把自己盲目的嘴唇摸索到這副嘴唇上,揉搓它們,品嘗它們,幾十年前,它們滋味不錯。

  我微笑著,看著賀叔叔許多年前吻過的嘴唇。為之頭暈眼花過的。

  我是說真正的吻。恨下能把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都一同吸入。我知道有這樣一件事,叫吻。

  對女書記我自然是要替我爸爸道歉,同時辯護幾句,我說,他為這件事好痛苦。我又說,他並不是平白無故啊,他為別人奴役了四年,也是很委屈啊。

  我說,她聽。我的語氣是冷靜的,距離的。我正對著她的面孔說,四年呐——你想想——一個作家能有幾個那樣的四年?成熟和激情正好在那四年交匯,然後就錯過去,各走各的。我叫她阿姨,說,那四年我爸爸等於不存在。

  她不全懂我在說什麼。她覺得我身上有一絲我爸爸的怪誕,她得諒解。

  我語氣的距離和輕淡使她接受了它,接受了我溫和的敵意,儘管敵意卻風度良好。她叫我說下去。

  我說,我爸爸那樣做是不對的。不過不是那種政治上的下作;僅僅為政治上避嫌,或政治上叛變。我爸爸那一下子,有他正直的道理。

  她那應是兩根眉毛的位置又拱動一下,紅了,說:正直?

  我忘了介紹,她臉的基本色調始終是紅的。

  我說我認為是正直。我爸爸那一記有正義的東西在裡面。

  她又說,正義?!她哼哼兩聲,大概是那種屬￿正面人物的冷笑。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你父親可能會被看成一個正直的人。他可以隱藏他的卑鄙嘛。可惜文革給了所有人一個大舞臺,誰都以為反正人人都在演,人人都在臺上,台下沒觀眾。結果這些人不知道,總有人在當觀眾。

  演過頭的人,像你父親,就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

  我想,哦,原來你把它看成一個大舞臺。你我現在的對臺戲無疑是被容括在大舞臺上了。這相當敗興。我一下子沒了角色感。隨她的便去說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與賀叔叔的肌膚之親,是許久前的事了。賀叔叔被送進監獄的時候,你不也送進去一份離婚報告迫他簽字嗎?僅僅因為當時沒人做主,最後的批准才沒有達成。賀叔叔在瓜棚的幾年裡,沒有親友去看過他,你也在那個不探望他的人群裡啊。

  我道聲再見轉身向樓下跑去。讓女書記去獨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謝幕。

  到了院子裡。

  進入了秋天。菊花裝幀成的毛主席相框,平面與立體的兩種空間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虛和實的質感。我們那時的生活裡常有這樣的拼合:一條大船是繪製的、平而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毛主席則是石膏像,立體的;或者,整個畫面是黑白的,所有人臉是黑白的,只有毛主席軍裝上的領章和帽徽是鮮紅的,絲絨或某種閃光質料。這樣的拼合讓我感到自己所在的這個時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夾著書,卻不想看。

  這才有空來好好看一看闊別四年的賀叔叔。剛才進入我視覺的,我並沒有來得及著見。去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一條皺紋一條皺紋地欣賞,一個神態一個神態地品味。現在,可以了,獨自坐在木椅上。風把碎塊的陽光吹到我滿裙子的白雛菊上,我臉上和頭髮上。窗就在二樓那排窗子中間。我開始細看剛才那個印象。從賀叔叔突然出現在女書記身後開始。他帶怒斥和嫌惡的語氣,說女書記,吵吵什麼?!讓它再來一次,就從他一頭白髮開始;他削瘦的身板,肩還是寬的,胸膛還沒薄去。四年的搬運西瓜,拉板車。之後我看見他的微小之極的一個動作,把那只沒了中指的手掩飾起來。這掩藏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該怎樣還怎樣,以他自己對那殘缺的否認和忽視來感染別人。把殘缺從自己和別人的知覺中抹去。他不少什麼,磨難沒讓他缺掉什麼:磨難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樣真情地撲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難。抹雲反目和背叛,讓他倆分別的那些年也不算數、又一個勾銷。賀叔叔那雙離得過近的眉頭,此刻打開了。

  太盛大了,兩個軍團的會師。此之前他們在混戰中誤傷了對方,終於跨過硝煙沉寂的戰地,遍體鱗傷地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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