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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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身體做了半個歡迎姿勢。於是這做到一半的迎候便有點像躲揍。 女人在離我爸爸不足一米的方位站住,對他說:噢,是你啊!音調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著女人的方臉寬額,牙齒給煙熏得微黃,眉毛細淡,褪色褪成灰黃兩彎,在憤怒和衝動時洪成兩條微紅的肉棱。她穿一身鐵灰,上衣口袋插一枝鋼筆。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潑在我爸爸寫到一半的稿紙上。我爸爸看著,什麼抗議也沒有。她邊動作邊說:老賀沒聽錯!昨晚上樓他就聽出你來了。還整不整他?還上臺去劃清界限,打個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父親徹底記起了這位女縣長。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區副書記。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賀叔叔從瓜棚里弄回城裡。說是要長期治病。省城到處有這類沒名分的前首長,前作家,前著名演員。他們都暫棲某隅,遞狀子,申訴,等候「落實政策」。就是複職,恢復名譽。 我爸爸看著泡了一夜的茶成了烏紅的汁在稿面上汪著,縱橫流淌著,墨蹟漂浮起來,字句融開了。他有一瞬間想把那成就一半的電影劇本撈出來,但他估計女書記看著這番決堤和毀壞會心裡好過,手就那樣猛一提,又空著放下。反正毀的都毀了。 我也沒有勸阻的意。動也不想動。我爸爸需要這一下子,他從此真的就完成了負疚的苦旅。這一下子可以償清他的債務了。 我不動,也因為她是賀叔叔的妻子。在此之前,我只見過她兩三面,還是多年前。只記得她很嚴峻地同藝術家協會的人照面,點頭。她的表情告訴你:所有叫做藝術家的都是供人民消遣的,都是閒情逸致甚至閒散無聊的。 她一隻手架在腰上,兩根眉毛還是兩條紅紅的肉棱。 她說,你曉不曉得,沒有賀一騎你早就是「敵我矛盾」 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談話,你知道嗎?憑你這種家庭成分,本人表現,你反黨言論夠裝三本長篇小說了!不是賀一騎救你,你八個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嗎? 狗還有良心哩!女書記嘴裡一個詞啞在那兒,是集市上,或街巷裡女人的詞兒。她及時讓它啞在舌尖上,牙齒和嘴唇已把它的形狀軋壓出來。 我爸爸說:老賀現在怎麼樣? 我看得出他問完就後悔了。他總是留心賀一騎的各種消息。賀一騎在流放時期的履歷,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詳盡完整。這樣一問,女書記主持公道的情緒全被刺激起來。 她說:他怎麼樣?!她被冷笑弄得寒噤連串,意思告訴我爸爸:你也配問?!她眉毛上的血氣迅速順鼻樑下移,鼻子全紅起來。形狀不錯的大眼睛汪起淚,又說,他一身的病,又殘廢了——他怎麼樣?!十二歲參加革命,扔下討飯棍就扛槍打日本!末了給你這種人整!你這種人跟他「反戈」「劃清」!讓大家看你跟他賀一騎沒任何瓜葛了是吧?是嘛,人倒楣了嘛,誰敢和他瓜葛?有權有勢,才有交情兩個字!看他給人踩在腳底下,你趕緊也去踩,踩得比哪個都狠!你不踩,怕人家來踩你。末了怎麼樣,該怎麼踩你還怎麼踩你!就你這種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孫子,你代他寫書也好,打他嘴巴子也好,賀一騎還是賀一騎! 她把自已說得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精神。一邊激昂陳詞、她一邊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廳裡走動。碰到牆,又走回來,眼睛只看著她自己手指狠狠點的那個方位:那個方位就在她腳步的斜前方。好像她在追罵她腳邊的一條狗。 她就這樣在區委副書記的辦公室裡佈置政治學習,批評計劃生育的不徹底。她也是這樣同賀叔叔吵嘴。教育兒子。 她從這頭到那頭在我們父女眼前遊行示威,我們倆緊抿嘴唇,歪著雙腳站成個一模一樣的受罪和無奈的姿勢。 門口出現一個人。北方口音說:你在這幹什麼?! 是的。賀叔叔。 他一身毛料中山裝,從來沒見過他褲子上有那樣的褲線,刀刃一樣。他似乎偶然發現妻子身後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裡瞬息的混亂。他臉上消失許久的酒窩出現了。 接著,開放出很大一個笑容。他一聲不響地奔進房裡,穿過他的女區委書記,到達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達時才最後完成。 賀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卻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過程。 「嗨,你這傢伙也住這兒!」 賀叔叔就這麼歡叫的。他沒有把手伸給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頭。那殘缺的中指,就這樣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後來我問過賀叔叔,那前前後後是不是一場戲——他和他妻子。他否認。說他的確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裡,他也在頭天住進旅館時聽見我爸爸的嗓門了,他卻不願緩和。緩和了也會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聽著妻子的演講,本不願干涉,聽她太過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見我爸爸,突然什麼都過去了。他看見我爸爸眼裡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們被磨礪得粗黑的臉,竟像孩子一樣紅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驚懼,微微縮著脖子。 女書記停在半路,看這兩個四十八九的漢子怎麼可以如此稀裡糊塗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對這局勢的評價,她忽然發現她不熟識我。女書記窄起大眼睛來看這二十來歲的女子。那種對一切外表美好的東西的固有輕視。 她看這年輕女子的白襯衫束在墨綠底子帶白雛菊的裙子。 裙子鋪張的寬大下擺。她心裡對我的公然打扮驚奇也鄙薄極了。她想知道如此膽敢的年輕女子是誰。居然不去看兩個男人的好戲正演下去,她直沖我來了。 她問:你是誰啊? 她的邏輯重音放在「你」上:從下滑再上挑的第一聲,鼻音為主。舌頭緊擠上顎造成口腔狹窄,使鼻音形成了強烈張力。它本身就充滿懷疑和排斤。 你試試,這個中國字:你——。 這套動作在鼻腔送出的氣流和聲音鑄呀成這樣一個形狀:你——。 妙不妙?整個口腔器官的動作已具有大量潛語。 我懷疑「你」在我們的語言中,從最初最初,在先語言階段,它就是用來指控的。它指出「你」是異類,是「我」的對立。「你」本身就含有相對「我」的敵意。「我」 在稱呼「你」時,是在接受你的敵意;在我們中國的古老戲劇舞臺上,常見一個角色伸出兩根手指大幅度抖震,指著另一個角色說:「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詞沒有了。因為不必要了。這個「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譴責,排斥以及對於「你」所含的一切異己性的感歎,絕不是下面的詞可以表達的。沒有更準確更豐滿的詞填入那個省略。 因此,當賀叔叔的女書記說「你是淮呀?」的時候,她不是真想知道這個「誰」。她當然知道我是誰。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父親的臉容和神態,看一看我們時而出現的一模一樣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她只想讓我聽見這個「你」,因此她把發音過程讓我聽見(看見)了。它很完滿。它是發言,不是提問。它本身是個疑問到解答的起承轉合。 我正從衣櫃裡取毛衣,胳膊下夾了兩本書,準備出去,讓兩個中年男人少些顧慮地表現他們的悲喜交集,表現破裂後重逢所特有的誇張。讓他們去談他們曾經的下棋、打獵和酒肉,小心避開誰欠誰的追究。墨綠底色開滿白雛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離時十分地招展。女書記在此當口問我「你是誰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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