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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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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熒幕上的每個面孔,全國人的面孔。都在呼喚波莉。替犯罪者向犧牲者懺悔,為犧牲者向犯罪者討伐,我們知道兩者都屬這群體。是我們自身。 我關了電視,給舒茨打了個電話。這個時段他一般守在電話機附近,怕電話給他妻子接去。他說他一會給我打回來,因為他在聽警方發言人對波莉綁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書房去跟我通話。我問他:你知道我在十一歲時發生了什麼?他沒有興趣,草草掛了電話。 馬上、教授打電話回來,問我是不是獨自。我笑了,問他:你要怎樣?他說:我可以現在開車過來看你嗎?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來看我,沒什麼不同。 我不知道。 不的,我一般只往他辦公室打電話。 他說:我要過來看你,決定了。我說:我知道你決定了。 可能我什麼也不想要。我說了晚安;他馬上說,別把我掛斷!我說,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聽出我困倦得與世無爭了,也聽出我笑眯眯的。可能他還聽出我可以在不愛中愛他。 你說的很逗。細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愛地愛這老人。我可以很愛地不愛年輕男性。在年輕男人那兒的失望讓我感到老人的溫暖。跟一個老年男性,你不會失望,因為你是以失望開始接近他的。 誰也沒告訴,每天從公寓郵箱裡拿出一遝回絕信,偶爾有一兩封說:可能。我在加緊行動。 不知道。不過他最終會知道。早早發警報會怎樣?可能會激化我們關係的進展,若被徹底回絕,我還得與他共飲一江水:那時拿激進後的關係怎麼辦?也許我最終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訣後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麼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們在遊湖,和幾個博士生談天的時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來了。在這之前我竟沒有意識到他們一塊來的。教授剛才還和我們一起胡扯,這時回到夫人身旁,成了一形一影。素來要好的夫婦顯出了那種對稱。他們倆的衣服色彩和式樣上都有一番商討協議。乾脆是同一個牌子,運動絨衣胸前都有細小的「考文·克蘭,背後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准都慢條斯理地談卡爾怎樣,琳達怎樣,凱瑟琳怎樣。凱瑟琳今天要和爺爺換帽子。卡爾是個沒話的父親。從來沒見過像琳達這祥易相處的兒媳。她隨隨便便就把這樣一次社交活動變得極其非社交。甜蜜而瑣碎。 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裡,可以把公眾生活變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讓公眾去過她的日子。半個小時我們吃她自製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裡。她對我格外照料,常說著說著,轉向我:你知道的啊。風在湖心加強了,船顛起來。有幾個人開始暈船,我是頭一個開始吐的。開始我背著人吐,把自已關在廁所裡。誰發現了,把門弄開,我的一部分知覺已飄走。只記得給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從哪裡沖到我身邊,我睜開眼,看見他平常所有對我的思慮和疼愛此刻都集中在臉上,仿佛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來個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兒,把我上半身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屬全失了語地看著他。這個一向正確,把人的敬意看得比愛戴重要的老人,什麼也不要了。驚訝也好,鄙薄也好。他沒有感覺了:隨三十幾個人紛紛對我和他關係急速分析,紛紛想拿分析結果去做各種用途。他夫人在事發的頭一秒就找到了她與他長久為之諮詢的解釋。她卻居個善良的女人,先吞咽下去。我想她一定含著淚。我看見教授白色的頭髮被風吹亂,顯得那樣稀薄。他的灰眼睛離我很近。他竊竊私語地說:多少次我叫你別亂吃安眠藥。 把我倆間的一個秘密招認了。所有人,他的妻子頓時明白他與我有過如此的氣氛去講如此的竊竊私語。一點隱瞞也沒有了。明天就會有人去他辦公室討價還價,工資、教時或論文,以這一刻得到的供認。 我為他難過。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說老年在逼近,只有愛情能安慰。它遠比權力和威信根本。 他說的是真話。我沒有想到。 他這六十八歲的男人,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公佈了他的感情和肉體的秘密活動。 他的妻子越來越感到吞咽的艱難。她仍細聲細語,說外面太冷,應該進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駁:外面的冷風會讓她好受。 他明顯地讓人們知道:他有權代我決定,並慣於把握我的感受。他瞭解他自己的孩子,這瞭解有他長期花費的心血。 其實只有十來分鐘,對我像是許多年。被人這樣盯著。 我爬起來,說已經沒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卻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個年輕的女孩東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給人落下把柄這樣的事。她不介意我剛得到的新身份。 事後人們對我依舊,但對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讚賞。 我在那一刻愛上了教授,他一直離我不遠,每次回頭,他都在看我。他有種驕傲在臉上。什麼都顯得那麼莊嚴。他當然知道他剛才的舉動正在產生後果。那個禮拜六的下午一點四十,我愛上了這個男人。 你看,中文說,愛上了;英文說:墮入、淪入愛情。 一是上升,一是墜落。 每一個上升或墜落都要背叛那麼多東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們都懷著美好的情誼相望,卻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陽界和陰界相互會心著對方的存在。 後來船靠岸了,舒茨走過來對我說:這個國家什麼都可以學;健康也是要學的,你要學會它。 是,我從那一刻開始,愛上了他。 謝謝。 是,心情很好。也許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暫旅行。下禮拜我或許會取消就診。 三個星期了! 都好嗎? 我想到要截止就診。一陣子,我覺得還不行,什麼還是耿耿於懷。 挺好,謝謝!加州很美!時間太短了,一直忙著問路。 中間有個間斷。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裡。我講過這段嗎? 他回來了,黑瘦、更駝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談。在旅館的樓梯上就能聽見他打電活的嗓音,在電話上哈哈大笑。很不是個將功贖罪的態度。可他這四年在「五七」幹校怎麼過的,他一臉的「想不起來」,然後他說,過得去! 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塊似的,如同他替賀叔叔寫書的四年,形成一個空白。 我們在旅館住到第二個月,隔壁的套間搬來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聲談笑,鄰居的門砰地打開了。我看見一個粗壯的女人站在我們的門口。她門也沒敲,擰了門把就進來。我爸爸的笑馬上被堵塞。我也頓住閱讀,看著她。這女人的臉在我記憶中浮上水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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