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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就在他想具體對自己下手的時候,那天半夜,來了一群人把我父親帶走了。事實是:這群人及時破壞了他潛意識裡成熟得剛到火候的「白殺」。

  門被敲得急促而肯定。我媽媽心裡已明白,卻還坐在被子裡問「誰呀?」進來一些戴紅袖章的人,把一個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寫著他的罪名和本名。有了它就省了繩綁,省了手銬或腳鐐。我媽媽蓬頭垢面地卷起被褥,換洗衣服,半管牙膏。不必任何人吩咐,每個被半夜帶走的人都要有這些東西準備。她動作照樣很大,十足的勁頭。她穿著灰色長襯褲,是我爸爸的,洗縮了水,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黃腫的臉皮泛著高傲的光。

  來帶領我爸爸的七八個人也在忙亂地到處查看,打開每個櫃門,抽屜,開到極限,不關回去,所有抽屜都脫了口。他們翻出某頁陳稿,還出聲地念幾句,再譏笑地看看我爸爸。有幾個櫃門上二了鎖,他們掏出現成的工具就撬。

  我媽媽叫喊:這有鑰匙這有鑰匙!他們聽不見似的:什麼都不如徹底毀掉一樣東西方便。

  整個翻天覆地中,我爸爸坐在燈下,很靜。我照我媽媽的吩咐,倒一杯水,手心裡灘著幾顆他天天吃的藥,走到他跟前。我弄不清他一直在吃什麼藥,到了一定歲數自然而然就服起一些藥來了。他只看著我手裡的杯子和藥,然後食指和拇指伸到我一手心上拈;拈一粒,放在嘴裡,吞一口水,再拈下一粒。像個吃藥不老練卻很乖的孩子。我說:爸爸,然後我蹲下來,臉對著他的臉。我本想說,想開點,又不是你一個人。或者:我和媽媽等你回來,得好好活。反正那類的話。但我就只說:爸爸。幾天裡死噙住的淚這時才流出我眼睛。

  我爸爸點點頭。

  一個人喝斥他叫他開路時,他對我笑一下。我就在這一刹那發現他期待什麼。精神上的釋放。從他打了賀叔叔之後,他進入一種奇怪的懵懂。他的神智、感覺在這兩年裡是鎖閉的。沒人能進去,沒人知道那裡面的刑審和折磨是怎樣的。我現在懂得了他那突至的釋然;形骸的囚禁開始前夕,那個給他自己鎖閉的精神就此解脫出來。折磨、盤問、指責從此都由別人去做了;他只需去對付別人,不需對付自己。

  我爸爸,他終於得到與賀叔叔相等的待遇。

  你還記得我對待遇的解釋?

  他發現被別人懲罰容易多了。他接過我媽媽遞過來的那卷行李,抱著它。

  我媽媽舉起一把梳子,當著眾人的面,替他梳頭。我在平時一定會認為我媽媽此舉荒謬不堪;而這個半夜,我卻感到她的得體。我媽媽從來不知道怎樣得體地愛我爸爸,此一刻的心血來潮卻是動人的。我爸爸也不像平素那樣急躁地按捺自已,等待我媽媽完成它,他好馬上再把它破壞掉。這天他光頭整臉地帶著我媽媽的手藝走了。

  我去開門,也是想最後再看我爸爸一眼。他在邁出門檻時也那樣看看我。

  齊整的髮型使他酷似一個人,我的祖父。就是同一個人:同樣的懦弱和善良,同樣清澈的良知。他從來不願頭面整潔是他要避開那個酷似,要逃脫一種天命。他一直在下意識地破壞遺傳程序,塗改那個早早就勾畫好的面目。

  他以為那麼容易,抬手一攪和,就恢復了無秩,那面目中對於自盡的悠久思考,一個漫不經心的預謀,都被驅散。

  卻是無能為力的,那善良是永不可實現的,良知卻要永遠裁判。

  就到這兒吧。多多珍重。

  不用送,現在天越來越長了。

  回見。

  我以為你會謝絕。

  想到心理大夫一般不和他的諮詢者同餐的。

  不很例外嗎?同餐和私人接觸反正不同;飯店裡大部分人在這共用午餐大概都是來以此避免私人接觸。

  波莉失蹤有多少天了?昨晚我看了電視。天天有尋找她的進展,或者無進展。

  一開始我看,那時我還存希望。其實早就不存希望了。怎麼可能把她找回來?一個那麼理想的女孩兒,十一歲,父母、親戚、老師和學土都知道會找回什麼。

  你這樣想嗎?

  十一歲,聰明美麗。像是容不得美麗的理想的書物。

  起碼拐帶她的那個人容不得。那麼長時間他在暗地看她,越發現她完美無缺、無瑕,越容不得她。他一天一天跟蹤她,把她從臥室擄走。

  沒跟蹤這個新聞?是,很多人放棄了,跟你一樣。不願看它結局。

  人家都知道了。一份完美和純潔從萌發的一刻,結局就有了。大家都明白。拼命地找,要替自己贖罪。

  沒有想過嗎?人們隱約的有種贖罪感。那個罪惡是從他們這個群落中發展出去的一個極端,而波莉是發展出去的另一極端;邪惡和完美都需要被糾正的確,我承認。

  一個健全的充滿生存生機的群體,完美和邪惡必須相互征服,相互抵銷。你笑了!

  偏執吆?

  那是什麼?

  謝謝諒解!不然我去哪裡發奇想!

  的確。天氣也好哇!看這些人,都從辦公樓裡出來曬太陽。都要發芽了!

  整個密支安大街成了海灘。人人都有海灘上的表情和姿態。這些人們伸展出兩個支端:波莉和神秘的綁架者。

  的確。你情緒也好!

  有沒有想過?原諒我荒涎不經——綁架者一直秘密跟蹤波莉,從學校到家,每天。因為他著迷了。在半夜爬進波莉臥室的窗子,堵住她的嘴,把她抱出去。其實是出於一份凶蠻的愛。如此的愛只能是恨了。恨她的美麗皎潔,一塵不染。她天藍的眼睛粉紅的嘴唇金黃的頭髮。似乎每毀掉一分美麗,他的醜惡便少一分威脅,多一分公平。他太愛這十一歲的天使,除了消除她,他沒法與她融洽,沒法變她為他。如果我越來越離譜,別告訴我。把她塞進汽車,看她恐懼在兩眼藍色中變深。看她掙扎,絕望,他把她拖進密林,如同那些怪癖的孩子糟踐他們最愛的玩具。

  除了讓她化為鳥有,他無法保持這份美麗,不能讓她長大成為群體的一員,理想就在那健全中萎縮了。波莉漸漸沒力氣了,嗚嗚哀求他,滿臉是淚。他感到自己是另一個上帝。這美麗是上帝造的,他卻可以抹煞。

  多理智。

  你們心理學家可以這樣一言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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