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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沒有。他沒有干涉。讓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國的長輩,上來抱住你說:「沒關係,會好的。」他已經不能輕易碰一個少女,她十八歲。他連少女的頭髮都不碰。

  我看著油燈說,賀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說對不起。

  他出個笑容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小夥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還是他不計較這背叛。

  他又說,反正我和你爸爸這輩子都是莊稼人了,一輩子也串不上門兒了,沒啥對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說一還一報。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種緣分。

  我接著自已的思路。說我爸爸在那之後的失常。說我為他所蒙的羞恥。我還說,賀叔叔,我不願你以為我老遠來為我爸爸做說客。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無情可講,他做經了。

  他打斷我說,不提了不提了。你來看看賀叔叔,就好。我對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對不起找也好,你都別管,你不能改變歷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報」,說:歷史星誤會,只有歷史自己去解釋。

  其實那種宏偉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氣質裡。

  他拿出個西瓜,告訴我這裡種什麼不出什麼,西瓜倒能長得漂亮。他切開瓜,又把它均勻地切成細巧的牙牙兒。他真的瘦削,曾經淺淺的雙下巴已成了寬綽的皮膚並失了彈性。肩膀的銳角又出來了。像他初次來我家的樣子。肌肉都復活了,隨他動作,在他棕黑色發亮的皮膚下拱動。

  他穿一條灰色短褲,長久沒洗了;腰間嫌松,被皮帶系出一些褶皺。上面是件發黃的背心,處處是小孔眼。我看見那孔眼中汗珠如蠶蛾般在咬噬著。缺水,這裡的人夏天都穿長久不洗被汗鹼蝕爛的衣服。

  我們隔著煤油燈,面對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壘起的,兩個墩子上架一塊舊門板。鋪張草席,靠裡那頭堆著棉絮,棉襖,棉帽子,一個冬大都堆在那裡。

  他問,我答。說我去插隊的事。他問離家多遠,我說從這瓜棚往東南走兩百多裡,沿鐵路線,就是我們的集體戶。他說:集體戶。我說。二十多個同學,我們把一個土地廟改成男女宿舍,輪班劈柴、擔水、燒飯,還種地。

  他笑笑說,我們這裡本該有七八個學生來,結果只來了一個,太窮了。

  又成我問,他答。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許多我和我爸爸想像不到的快樂。肚子癟時,走二十裡路到公社食堂去頭一斤饅頭,一路吃回來,留一個給看瓜大爺的重孫。那個快樂!不是快樂,是幸福。

  我笑起來,說我知道那幸福的饅頭。

  他也笑,說他看出我這個嚼過麥芽的小莊稼漢。

  一時間我真的是快樂得很。那種我爸爸和我要使勁忍受的不適,那種人和人之間的千差萬錯的啞謎——源於它的極度不適,沒有了。我們都在說最基本,最簡單的話,那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簡單語言。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實的。他本來屬￿這快樂。他那快樂的乞討童年,和快樂的中年流放,匯合於一個點——他的故鄉。他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麼大一個彎子,還是回來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無必要的,是誤會。現在這個中年英俊農夫的快樂,與那個說快板的小乞兒的快樂,連接上了。這看上去很苦的快樂讓我看到它的和諧和完整。

  那麼他在兜出大彎子時所經受的,必定也是極度的不適。

  原來他在名望和萬人崇拜中也必須忍受不適。他此刻快樂的真切,向我反應了他或許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適,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時。

  他們不應該走到一起,成為親密的朋友。他們恰恰走到一起,成了親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見小煤油燈光映照中的這個中年男人。白髮中的黑髮,骨骼的陰影,一切表發下的形狀,都在那蓄影子人於光芒的燈炬中體現出來。他顯得比他本人要濃郁得多,我看見十八歲的少女亦色彩渾厚,被麥收的人陽曬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給燈光濃濃著了色。還有嘴唇。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飽熟。

  我能看得見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開始生活,從這個子夜。多星,螢火蟲連接遙遠墳場上的美麗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記得他們曾經的關係,他們過去是誰,我還看她少女細瘦的手指撚動在辮梢的粉紅塑料發繩上,一會,撚動在白底藍點的襯衫鈕扣上,紐扣原先是色白的,丟失一顆,補綴了一顆紅的上去。她撚弄的是紅的那顆。男人看著她撚動,發現它競是紅的。他看她玩槍拴的手指。玩爆破按鍵的手指那麼孩子氣。不敢聽那聲爆破,他把眼睛移開。講點別的什麼。他們在講宿營安排。他說:你睡裡面,我只要條線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說還不困。男人笑笑,又說:該休息了小夥子,明天還要坐火車。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車的。

  不。

  沒有。

  怎麼會呢?

  他不可能那麼對我。他從來沒變過地愛我。

  是,他愛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愛一個孩子,愛一個小姑娘,愛一個改頭換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種愛,對我,他對那孩子的愛始終壓在其餘之上:為了對那個寫毛筆字的六歲女童的愛,他得犧牲其他的愛。去上海的火車上他已把這個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我對他的愛主要是因為恨。現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麼多恨。

  請接電話吧。

  我會的。全要手記嗎?

  回見。

  不必擔心,我會開得很慢。

  對不起,今天的就診看來得取消了。會議延到晚上開。舒茨主持的會我最好別找藉口。

  我們還好。上次在自助餐廳裡的談話之後,還算穩。

  現在有幾分鐘嗎?才吃午飯?

  是這麼個夢。等等,得看看我記下的。很亂。

  中文。當然。

  嗯……你錄吧。

  她走到門外。

  外面——瓜田。無邊際的深綠色藤蔓,葉子,上面有露水。直到天盡頭,全是這綠色瓜蔓,爬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初生的瓜卵石一樣路在我背上。

  對,是我。我是看不見的,不知在哪裡,只有感覺。

  她?不知道。

  找好像有種經驗。

  她往瓜田深層走;我發現瓜蛋兒格得我不能忍受。

  她在那裡跟人做愛。

  我看清她是個村姑。

  是用我今天的經驗在做愛。

  不知道。醒了後我拼命想。想不出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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