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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裡有完整的稿子。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訓才的笑,他痛恨。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

  他回到他母親打槐花的地帶。他落生的那個村早就沉入一場非常生態的淹沒中。三年大饑俄,村舍空了,窗門過往著黑洞洞的風。他跨著麥克·傑克遜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遙遙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裡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他背著一個棉被包袱,還像軍人打的被包一樣方正,拄著根木棍回到這裡。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適逢造反派奪了省委的權,改叫「革命委員會」,與「軍管會」一同做皇天后土,他們想到賀叔叔母親曾經討飯的地方,也就是賀叔叔參加八路軍的地方。那地方窮得著名。著名的鹽鹼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個地方都能讓著名的賀一騎脫胎換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盡他吃的。

  我在看著他。

  現在我看著賀叔叔從小火車站走出來,顛動一下背上的被包。走過那片治風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樹撐開肥大的嫩葉。他拄著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黃乎乎的農宅看去,感覺自己再次給投生到一模一樣的天地之間。

  他走進一個叫「大隊黨支部」的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最後走到一個鄰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

  其實賀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雜。瓜棚的小窗糊著紙,小火車站偶爾過火車,窗紙沙沙響。小火車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車往來,只有兩趟在站上停一分鐘。

  一個乾癟的大爺往洞開的車窗裡遞西瓜,瓜瓤龜裂,纖維像絮一樣。沒等車上的人付給他瓜錢,車已開出了站台。

  大叔給牽著跑了一截,看見煤渣子站台上走來的我。

  我在一分鐘的小站上找東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順道來看我叔叔的。我這樣對領我往瓜田走的大爺說。我們碰見的每個人都知道「反黨老賀」。他們不知道其餘,知道「反黨老賀」享過福,坐過臥車。

  賀叔叔給叫出來。天色在瓜棚裡早黑盡了。他勾頭鑽出棚門,身上殘存著那個鑽的動作,就那樣看著我。太陽在沉澱中形成紫灰的煙。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誰。不記得認識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黑皮膚,挽起的褲腳露出細長的小腿。他只記得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穿白泡泡紗露臂的裙子,連同一隻藤箱子一塊交到他手裡。女孩落到他手裡,整整一夜。而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記得他認識。從那樣的十一歲該長成完全不同的於十八歲:潔白的,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絲兒羞恥。

  記得很清楚。但我的記憶末必可靠。

  賀叔叔說:這是誰呀?他聲音裡已有笑聲了。

  我說:是我。

  我又說:「大爺謝謝啦,我和我叔叔見著啦。

  賀叔叔看我,多麼輕易地同老農人打交道,把他哄來,把他哄走。小時的一點點厭世,為著其他人和自已感到的那一點點羞恥,早沒啦。

  只剩下她和他。

  賀叔叔馬上用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問我:你爸爸知道你跑這來嗎?

  我說,不知道。他到「五七」幹校一年,我媽媽沒他消息了。

  「五七」幹校,你們可能會叫它集中營。幾十條人體躺在幾十條窄鋪上,一聲哨,全站立起來。然後走出去,一隊一隊,緩緩移向工場或田野。

  進屋,兩人的寒暄,問我問他的情形,這個過程在我腦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溫暖和感觸,原諒和慶倖。賀叔叔噙著淚,臉上是削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說他得去給我弄點水來喝。十分鐘之後,他捧著個粗瓷盆回來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討,那樣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跺,說,喝點水吧,小夥子!

  這是他真正認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捆子一筆勾銷了。真正認領了原來那個我。

  我聽到「小夥子」,不知怎樣就站起來。站得陡然,小煤油燈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樣伸出手去同賀叔叔握,在握到那個缺席的中指時,我頓時知道了那三年的獄中故事。我沒有把意外和驚恐喊出來。他看見我眼睛寒噤一下,像無意中觸著一個蟲子,或者以為摸著活東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來。哭來得突然,無頭緒。我站在瓜棚中央,兩個小臂輪換抹淚,從頭到腳都在抽。我是為我爸爸哭,還是為賀叔叔哭,我怎麼會知道。有一點我現在是清楚的,那根沒了的中指,觸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樣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夠的荷爾蒙。

  他就那麼看我哭,欣賞著。帶一點兒心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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