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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沒法再正眼看這對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後在火車站;他別過臉一眼也不去瞧那個袒露半個胸脯的年輕乞婦。

  我低下頭。

  我難受得直要哭出來,突然看見我自己的一對腳也是以兩個外側著地。什麼時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站姿?在這個渾身不適,需要極度忍耐的時刻,我爸爸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無措,忍受他感到的這個空間中淡淡的無恥。忍受每一個人的難為情。忍受每一個人此刻的不得當,不對勁兒。原來我爸爸這樣站著,是忍受。他這樣站立,讓腳的不適,輕微曲扭來分走一部分壓力,那不得當,那難為情所造成的壓力。他原來有那麼多時候需要全力摒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無恥。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父親。看上去那麼渾然一個人,卻沒有一刻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這種微妙的勾結,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淨。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敏感之極,精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麼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感覺到我在那麼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感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為我媽媽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後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麼。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感覺我說了什麼。冰涼的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工具。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眼睛問出些許關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背負著。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添加進去。

  只有一個妥協;在後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麼多天,當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後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傑?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感。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感。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裡,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裡。或許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尤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

  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仿佛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

  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皮膚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嫺熟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性。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想說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倆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根上的一張桌,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色。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槽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抽煙、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抽煙者那徉優越。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感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了點兒男性成熟的謙恭的慣性使然。這個時候,我感到優越。其他時候也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感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的,在走廊裡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感,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感而對他讓步。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感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感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上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她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熟、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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