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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情願它是退化:大標語,破四舊,迫害,人人都帶有攻擊性。不投身到集體的恐怖中去,是沒有安全感的,退化最終是尋求安全感。把別人致傷、致死,只不過是為了一點安全感。突然跳起來,給人一個耳光,僅僅是圖那點安全感,紅旗的海洋裡,沉浮的原來都是些不安全的心。

  你全用筆錄下了?

  還有十分鐘,我今天早些走,因為我不記得我出來的時候有沒有鎖門。

  留步吧。謝謝。再見。

  我收到了你的聖誕。謝謝!

  真抱歉,我忙得連上街買卡的時間也沒有。怎麼也該給我爸爸、媽媽寄一張卡。

  謝謝。她還好,比我父親穩定多了。他們離婚之後倒是我母親漸漸穩定下來了。

  我沒告訴你嗎?他們離婚有十四年了。

  我媽媽,她是個可愛的女人,比我起碼天真十五歲。

  她演歌劇,後來調到圖書館工作。後來又到文化館工作。她從事的這些工作都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是個很原色的人。也很直覺。

  很快就發覺了變化。像你一樣。我媽媽把時間、地點推算出來,問我:暑假裡你在上海怎麼了?(你問我:在十一歲到十二歲之間,什麼事發生在你身上了?)其實我絲毫變化也沒有。

  一天晚上她躺到我床上來。同我並排躺著,問我這個那個,但她問的絕不止那些,絕不是那些。她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馬上不願她的身體挨著我。我說我困死了,別擠我,蚊子該進帳子裡了。她開始用一種我兩三歲時的語態和我說話,哄逗我,反過來也讓我哄逗她。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後頸上。她的目光也熱乎乎的在我背上;順著我側臥的肩膀、腰。明顯聳起的髖部直打量下來。骸骨已向廣度擴展開來,之間的容納在豐厚。表面無變化的腔內,一切都在蘇醒。

  她間:我請賀叔叔在火車上照顧你,要他督促你洗腳,他督促你了嗎?

  我用粗嗓門說:那麼大個人要別人照顧什麼呀?

  她對這份伴隨發育期同來的粗魯一向不一般見識,但這晚上她敏感起來,指出:從上海回來的我變得頂撞、野蠻。她並不厲聲,邊理若我的辮子邊歎息。聲音稚嫩,柔懦,令人不忍。她嘟起嘴唇,像兩三歲的我那樣嗔怒地說,你知道媽媽就只有你一條命根子啊,你爸爸外面有女人的。

  那個時候,沒有。是她的臆想。

  真奇怪她居然能同那份猜疑、那塊劇痛的心病一塊活了那麼多年。直活到許多年後,我爸爸真的遇上了個女人:對幹我爸爸愛著另一個女人這樁事,她從多年前就有把握了。一直在空口無憑地怨怪,哭鬧。詛咒那個直到十幾年後才出現在爸爸命運中的女子。在媽媽懼怕得不可終日的時候,那個女子還是一份完全無形無影的存在。她和我們的存在毫無相干,也沒有相干的最微小的可能性。她還在念她的大學,打她的籃球;她是個遠遠沒有開始存在的情人和情敵。就像許多年前,我對父母,是尚未開始存在的女兒,而媽媽卻為了那女子必定要開始存在而折磨我爸爸。主要折磨她自己。她的直覺太好了,她自己也沒辦法。只得由它折磨她,折磨我們大家。

  淺藍色的尼龍紗帳裡,我媽媽對我講著她對我的理解。提到一些小說的名字,它們讓女孩子們上當。我面朝牆壁,伏臥,整個腹部被壓在席上,她講她的。她可以一連幾小時對著我獨白,我可以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她流淚,我才說:我不是在聽你吆!

  聽見我爸爸拖鞋踢踏踢踏地從外面回來了。他剛打完一局橋牌。最不怕老婆的一個人都回家了,我爸爸才回來。她抓緊時間結束這場說教。她說,男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結束語總是這句,像是真知灼見,含有權威。她從來沒有機會去經歷普遍意義上的男人。二十歲嫁給我父親,此後便上了衛星運行軌道。她檢查我爸爸的文章,看是否有「右傾」,「消極」情緒。若有,她就在件他寄稿之前偷偷換掉一些詞,或刪掉一些句一子。常常在郵局那結了一層頗厚的漿糊繭的桌上,拿著那根拴在繩子上的公用蘸水鋼筆,在爸爸的稿紙上推敲字句。文章發表後,爸爸總把文章讀許多遍,總覺得丟失了東西。有時媽媽手腳動大了,爸爸就罵主編或編輯部,說最有精神的句子給這些人貪污了。他衝動得要去大門口的傳達室打電活,請他們把他的名字一塊刪掉,這樣的文章不配他的名字。媽媽在這種時候總是一面攔阻他一面溫存地搖頭,半閉眼簾,食指豎在翹起的嘴唇上,仿佛在告誡一個稍年長的孩子,別吵醒搖籃裡的最年幼者。爸爸真的會壓低嗓音,放輕手腳。媽媽一句話不說,一直保持那個啞劇手勢,直到我爸爸在某把椅子上沉靜下來。

  她那個優美的啞劇動作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記憶裡。似乎總有那麼一分稀薄的睡眠籠罩著我們;就在近旁或無所不在,那個好不容易入睡的病嬰,巨大而不可親的躺在我們的生活中,絕不能驚醒它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媽媽看著我們的眼光,那樣溫存和壓抑,讓我們在那無邊際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媽媽放心了,她無聲一笑。這時候的笑是最嫵媚的。走到我爸爸的背後,雙手順理他狂卷的頭髮。像一個小女孩頗有興致地玩耍雜碎的毛線。她說:我看同你的原稿沒太大區別呀。

  我爸爸說,對於語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沒區別。狗皮襪一子,反正一樣。

  媽媽從來不在乎爸爸對「低下趣味」的暗示。從來不覺得失面子:爸爸把頭再從她手指下移開,厭煩得要爆炸了。還得說教下去:好賴你的文章發表了,讓人看見你還在這兒,沒給送到什麼地方打礦石去。改幾個字有什麼呀,把我們家的戶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隨便寫得多高級,還有人登嗎?

  我爸爸坐在那裡,喘息從粗到細,慢慢變長變深,變得像入睡那祥均勻而帶著微微的鼻鼾。賀叔叔到達之前,他一次次從政治傾覆邊緣無恙回歸,無功無過,無形無嗅地消磨年華和才智。一直到他寫出那篇八千字的雜文《兒不嫌母醜》。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報,兩天后又去一趟,如同舊時信差,坐在主編室外,把校樣等到手。一個標點都不妥協。

  我媽媽知道時己經晚了。

  同一篇報紙上就有了反擊文章。

  不久,我爸爸的文章被拆開,被人們半句,半段地拼鑲在他們的文章裡,被截斷移植的句子衍生出新的生命,後果已大得無法吞咽。無論是我爸爸,還是一切企圖為我爸爸開脫的人。比如:賀叔叔。

  他在這個局勢中認識了我爸爸。

  我媽媽懇求了他,去找那個剛調來的黨委書記,你要女兒跟你去北大荒南大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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