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
|
她憑著她奇特的敏感。 對,非常瞭解我父親。他的本性。只有我媽媽知道這個本性。知道它時時刻刻地被壓制,被壓制成爸爸的好脾氣、大度、與世無爭。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會給賀叔叔一個大耳捆子。一份日夜彌漫在我們生活中的恩寵和主宰終止在爸爸恢復的本性中。那是徹底的無拘束,是對一切權威瘋狂的反感。 是兩扇書架後面連褲腰帶也不想要的那個生靈。 讓我們看看:這頂天藍色尼龍蚊帳裡躺著的三十三歲的女人和十二歲的少女。 一九六四年。 鄰居家的收音機都沒熄,一會是合唱《雷鋒我們的戰友》,一會是新聞:「省委領導同志參加了這次罕見的大豐收,為顆粒歸倉作出貢獻。」 我爸爸在帳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倆。寂寞得很,跋著拖鞋走開了。 不,我爸爸從來沒愛過我媽媽。是的,有時不需要愛情,我們中國那時有許多不幸和危險,把一個個家庭綁在一起,比愛情牢固多了。危險一過去,解體就開始,我的朋友們都在九〇年代陸續離了婚。 我媽媽可能也不愛我爸爸。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險和製造不幸的秉賦吸引了她。她在隱約的危機中,生髮了她那學生腔的戲劇性激情。現實成了種假設,她的行為於是被放在舞臺式的考驗中。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劇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關係,婚姻的關係有了個悲劇的命題。她滿足,出身市井家庭的媽媽,她害怕再平庸下去。幾輩子的安分和平凡,對於驚世駭俗的潛隱嚮往一點點積累。我媽媽就是這個積累。她需要我爸爸這樣能力高卻註定受貶抑的人。這種人和任何一個當局都處不下去。 我媽媽在認識我爸爸的第二個禮拜向他借了一本書。還書時她夾了個紙條,上面寫:我要嫁給你。 你看,並沒提到愛情。 書?或許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別林茨基的文藝理論,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煥發學生腔的書。什麼「田畔中殘存的野花,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之類。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過剩的悲天憫人,政治行為的笨拙,她需要這一切素質。似乎社會和這類人之間總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喚起她的激情。她的那種戲劇假設中,她總在救死扶傷,總在以她單薄的靈肉抗衡無形而巨大的勢力。於是她感到整個生存有了種深度和實質。就這樣一個溫柔和自我感覺神聖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致。她到鄉下去巡迴演出,給家裡背回一袋黃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過來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來,後來的幾個月,我們餐桌上的黃豆燉豬腳她從來不碰。我和爸爸都憤怒地大吼:誰要你把腳掌走出血泡?!誰要你省給我們?!……她就那樣忍辱負重地笑笑,謝絕平等。這類棲牲讓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覺:她只需我爸爸、我對她的犧牲領情,對負欠於她這樁事實認帳,而已。 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內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輩子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就使你欠她。 我得告訴你,她背著我爸爸做了什麼。 我講過:賀叔叔把那張定期存款單夾在首版的書中給了我爸爸。我媽媽聽見我爸爸一夜在書齋裡,一直抽煙,一直寫。她聽著他把寫完或未寫完的撕下、團掉,丟在桌下。 是寫給賀叔叔的信。是十幾封信的開頭。十幾種互相矛盾的念頭。有的感謝賀叔叔給了他一筆頗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張收據:今收到賀一騎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時八分五點六厘計價,(遵照社會主義勞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時計算,工作時共一萬一千六百八十小時)。有一封信問: 以這錢來買什麼呢?一個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嚴?永遠不顯露的秘密?還有一封信寫得最長,絲毫沒有提書和錢的事,興致悠然地說起一個山區小鎮,那裡綠山白水,茶寨茶歌,應該去那裡洗滌知識分子內心的污濁。在那裡,我爸爸說,他相信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和做人上都會有長進。他說等他在那裡安下家,茶花時節請賀叔叔去客宿。這是十幾封未寫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樣不算數,在我爸爸長而彎曲的手指間也成了個青毛桃似的紙團。 我媽媽站在兩扇書架制出的籠圈裡,一綹燙得微微焦黃的頭髮從額角遮下,髮絲毫無彈性和光澤。她看著桌下桌上的碎紙片和紙團。看著她丈夫一夜的突圍:衝鋒和撤退。思維朝十幾個方向沖去,想沖出一條出路。卻是無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犧牲者,青灰的眼簾寧靜地合著。我媽媽把打開的一個個紙團又細細團起,把現場恢復。 下午她換了身寬下擺的連衣裙,拉上我,穿過一人巷,上了紅磚主樓。 賀叔叔住在四樓。到三樓時我逼問:是不是去找賀叔叔談錢的事。 我媽媽說,不是的,我們家又不缺錢。這個家在祖母死後暗暗地闊起來,暗暗飲著一九四四年出產的美國克寧奶粉,從老舊的貴重衣物中源源不斷拆出衣料和毛線;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帶哈味的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錢的。 的確,那個時候我們中國人很少有缺錢的。好的東西也不是錢能買的,好東西叫做「待遇」:賀叔叔的轎車和司機,錢是買不來的。賀叔叔的大客廳、皮轉椅,與錢都無關。 是我敲的門。我媽媽帶我來,是因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顯得寬宏,通情達理。大人其實不大願意駁孩子的面子。我媽媽的直覺是,賀叔叔對我,一直是沒有明顯的輩分和原則。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