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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糟粕怎麼辦?由誰來打掃清理?到八十歲再死就免去別人處理你這攤糟粕了嗎?那時候他們處理起來怨氣會小些。現在是你在製造糟粕,那時你被製造成了糟粕。在我沒有想好處理方式之前,我不去找死。

  我的心理醫生說:急什麼?反正你總可以晚一點殺自己。先試試,不行再自殺也不晚。

  他這句話倒是讓我「退後一步,海闊天寬」,讓我有恃無恐。

  要打個電話給他,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嗎?現在?現在。最好碰上留言機。算了。可以寫給他。別留下字據。

  看他的關切會不會深下去。

  他猝不及防地問我:你說你從十一歲到十二歲發生了很大變化,肯定是發生了計麼。你能記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嗎?他像個私家偵探,已抓住了疑點。我撒了謊,我以後會更正。

  我同我的心理醫生說的,有多大比例的謊言?儘量別撒謊,否則不是把診費白花了?

  這股味道是什麼?是番茄雞罐頭?真的會聞到意念中的氣味,記憶和嗅覺,誰儲存了誰?

  賀叔叔我這生是忘不掉了。

  其實不常想到他。英文把他抹煞了。他和中文的我連著。在底層,沒有語言的深部。

  沒有太多的人能承受我的恨。恨是偉大的感情,誰配我的恨?必須是偉大的人。絕大多數人不配你的恨。

  賀叔叔的五官,給燈光概略了,像一張濰坊剪紙。眼梢、眉梢、嘴角,都是吉慶。抱著剛出版的三大部頭小說興沖沖地來了。爸爸和他都喝了酒,從高興喝到沉悶,倆人都不知怎麼了。媽媽奪下爸爸最後半盅酒,賀叔叔失手打翻自己的酒,倆人鬱悶地散了夥。我爸爸在賀叔叔走後翻開書,手指殷切卻又不讓我們看出殷切。果然看列書頁深處夾了張定期存款單,上面是爸爸的名字。料定會被蟄痛,忍不住還是要去碰,果然給蟄了:我從來不知它的數目,爸爸不可能給我看見。它是用來收買我,還是我爸爸?

  乞婦的兒子,把乞與施變成了人世間的第一對關係。

  我發現自己坐在帶壁爐的餐館,對面坐著字質地優良的純棉高折衫的舒茨教授。桌面上攤著四張紙:他為我寫的推薦信。電腦印刷機把一切複好如初,印出嶄新的四頁。原來他可以一次次撕碎它,同時使其再生。頑強的自我複製,更替和繁殖,一點痕跡也不見。存款單上的數額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不管它大還是小,都是奇辱。

  他臉上亮起一個微笑。

  我說:謝謝你。

  他說:你說什麼?

  我原來說的中文。

  我沒有足夠的體力說英文。英文必須是那個年輕力壯的我說的。我講中文是退休,是退化,是我向孩提期的退化,如同成年人吮呷棒棒糖,挖鼻孔,以此類行為來減緩作為成年人的壓力,我沒有體力做成年人。我的力氣只夠好好把這餐飯吃完。

  別逼我講英文,你要面對一個成年人的。年輕氣盛,操著正值十八歲青春的語言,依仗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

  你得面對他。

  讓我退化。既然統治欲,佔有欲,競爭欲,幾乎所有對人類歷史進展發生影響的欲望都是朝著孩提期的退化,如同啃手指,呷棒糖,挖鼻孔,是成熟向幼稚的心理退化,請讓我也退化。讓我講中文。你不必全聽懂。不是誰都不企圖去懂嬰孩無字的表達?

  發怒也是退化。我發現自己在發怒。

  你怎麼不對我吼回來?我得不到正當反應。舒茨不參與進來。我一個人打球,那邊不接。我說他利用職位欺辱女性他還不接。

  發怒就像瀉便,憋得絕望時出現了個廁所,就著茅坑長舒一口氣敞開自己。怒得厲害,就便感強烈,帶著腹痛、壓迫、腸子亂拱,因此也越發刺激、痛快。但假如發怒的對象不給你強烈的對杭,排泄只是溫和的,不遇任何阻力和抵杭的,均勻地進行;整個肌體不被那種反作力震撼得冷噤連串,發怒的快感等於零。

  他說了「不管怎樣我是愛你的」這句話嗎?

  我用我孩提期的語言說他占我便宜;就這點權力,你還想怎樣。

  佔便宜也是心理退化的症狀之一。如同侵略性一祥,如同相互拭殺,白日夢,食之過量,手淫,都是由成熟向幼稚,由成年向孩提的退化。

  一個人有些不甘心。他離開已有一個小時了!

  記憶像潮水一樣退去。

  有一點盼望:他忘了東西,帽子、手套,或者公文夾,回來取。我可以好好告訴他。我那個英文的性格已附著在我身上,我有了做一個成年人的能力。我可以告訴他一、二、三、四,我的損傷究競在哪裡。

  地土是那封推薦信,是我撕的,這回。破壞東西也是心理退化。弗洛伊德列了上百種心理退化的症狀,還有迷信和看恐怖故事。

  文化大革命幾億人一同幹的,砸碎這裡那裡,你打我我打你,聽、視、製造恐怖故事,仿佛是整個民族向幼稚退化。就像希特勒,政治生涯中的每一分鐘,都充滿嚴重的心理退化,凡事都拒絕成年人所應具的能力。整個戰爭,屠殺是因為幾個人的嚴重心理退化。這樣的結論令人好受些。

  不要審判他,醫治他。

  醫治從哪裡下手?這般遼闊的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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