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稍作思考,戴世亮頓時明白了齊之芳嘴裡雖然是一個意思,心裡卻仍是為那天兩人為王燕達神秘情人爭吵的事而不能釋懷,便沒有再順著剛才的話頭說,而是仿佛自顧自地另起了一個話頭,道:「總之,我是怕你沒完沒了地追究,沒完沒了地受傷害。」

  「我當然要追究!因為我要弄清楚,我哪一點不如她,不如她的地方,我能跟她學不能。做女人這一回輸給她了,下一回呢?我還會輸嗎?我怎麼就不能追究呢?我追究王燕達礙你什麼事?」齊之芳又有點急了。

  戴世亮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他猛地上前兩步緊緊地把齊之芳摟在了自己的懷中。瞬間,剛剛還如同刺蝟般對戴世亮支棱著各種敵對情緒的齊之芳,竟然就這樣一下子如水般柔軟在了戴世亮的懷裡。

  戴世亮的確是個聰明人。他就像所有聰明人一樣懂得在一個女人就是想不講理的時候,任何男人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地跟這個女人講理,因為道理畢竟不是感情。

  在成功地渡過了這次冷戰危機後,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感情仿佛更進了一步。眼見著兩人約定的婚期日近,齊之芳甚至開始不時地因種種似是而非的徵兆擔心起戴世亮的安全來。

  在臨近年關的某日,戴世亮正站在自己單位的樓下,仰首看著自己剛貼在大樓兩旁的巨幅春聯作品。不料,齊之芳和王東卻忽然從一輛公共汽車上滿臉驚惶氣喘吁吁地跳了下來。

  兩人見戴世亮此時正在安然無恙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才長出了一口氣。齊之芳嗔怪地用手指點了王東一下,氣道:「你這孩子!戴叔叔不是好好的嘛!」

  戴世亮一扭頭,看見齊之芳還套著護袖,便明白她應是從發報機前面直接跑來的。

  戴世亮驚喜地向齊之芳母子迎來,奇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看你的三花臉呀!」齊之芳看著戴世亮抹得又是紅又是黑的臉和糊著糨糊的頭髮,卻撲哧一聲笑了。

  齊之芳掏出手絹,仔細地給戴世亮擦著臉頰和額頭,眼睛裡全是溫情。她是如此專注,專注得到了似乎忘了兒子王東此時還在身邊。

  王東不自然地把自己的目光轉向了馬路。

  戴世亮充滿柔情地問道:「真的來看我的花臉的?」

  「王東看見你了,說你在玩空中飛人!你也真是,他們讓你玩空中飛人,你就玩?把命玩沒了呢!」齊之芳說著說著不覺起了情緒,忍不住用自己的纖纖玉指在戴世亮的胸口處一戳。

  「玩一次空中飛人你就來了。那以後我老玩!」戴世亮撓了撓自己的頭說道。

  戴世亮用嘴唇貼在齊之芳的耳邊說道:「芳子,離正月十五還有十八天。我快等不了了!」齊之芳嬌媚地瞪他一眼,用嘴形說了一個「討厭!」同時示意背著臉站在那兒的王東。

  王東回過頭看了看母親和戴世亮親密的樣子,不免又暗自皺起了眉頭。後來,在多年過去後,王東每一次回顧起自己那天看著母親和戴世亮無意間皺眉的樣子,總覺得自己當時之所以皺眉並不是因為一種由於戀母情節作祟的妒忌,而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祥……

  戴世亮是在他準備跟齊之芳領證結婚前的十五天出的事,那一天正好是農曆大年三十的晚上。出事的原因是畫畫,不過具體原因卻不是由於那種他為了積極表現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時常冒死進行的「空中作業」——將整個人用繩子吊在窗外在公交大樓的樓體上空中作業雖然也有一定的危險性,但畢竟是一種可以憑藉著勇氣和技巧克服的困難。

  戴世亮被警方逮捕的原因是偽造糧票。就像大部分淹死在水裡的人都是水性極好的人一樣,戴世亮最終也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繪畫技巧而把自己送進了大牢。

  十五天后,齊之芳手裡拿著戴世亮從看守所中寫給自己的信,匆匆從法院佈告欄前走過。看著在佈告欄上戴世亮的名字後,法院給下的定義為「犯罪事實屬實,情節特別嚴重」,齊之芳本人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想起戴世亮如果沒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出事,自己恐怕已經成為了戴世亮這名違法之人的合法妻子,齊之芳不免又長籲短歎了許久!

  齊之芳認為戴世亮是為了讓她自己和孩子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才鋌而走險偽造糧票的。所以她對戴世亮根本恨不起來,但是在戴世亮被逮捕後如山般向她單薄肩膀上壓來的種種麻煩,又不免讓她心內有一種女人微妙的幽怨。

  我知道這對你是怎樣的滅頂之災,為此我將悔恨至死,死不瞑目。最讓我擔心的是三個孩子。這個事件對他們的生活一定是一次重創,心靈的,物質的。寄給你的這點錢,是我工作這麼多年來的積蓄,加上一些繪畫稿費,希望能夠為孩子們成長和教育起一點作用。

  齊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寄給自己的信。內容裡面無處不在的悔恨,與字字深情的雋秀字體,讓她心內不免又是一陣淒然。

  拿著戴世亮隨信寄給自己的匯款單,齊之芳神色恍惚、動作遊移地站在櫃檯前。在把匯款單遞給櫃檯後工作人員的瞬間,齊之芳幾乎要下了像戴世亮妻子那樣就這樣帶著三個孩子等他出獄的決心。

  「犯人戴世亮的所有財產,已經被有關部門按照國家相關法律全部沒收。」櫃檯內工作人員冷冷的聲音尖銳地響起,將齊之芳拉回了無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殘酷現實。

  很快,又是充滿了種種流言蜚語的一個月,在齊之芳生命中匆匆而過。在充滿了草木生髮味道的春天裡,齊之芳再次來到法院門口那紙上面寫有戴世亮名字的佈告前。

  此時風霜已經不知不覺地斑駁了戴世亮的名字,就像時光簡單有效地淡化了齊之芳周圍人對她和罪犯戴世亮之間糾結緣分窺探的興趣。

  耳邊仿佛又再次響起了戴世亮讓齊之芳既痛苦又快樂的聲音:「芳子,別打聽我在什麼地方,我不希望你見到一個沒有自由、沒有體面的我。我們再相見,就是十年以後了,那時候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孩子們都健康地長大了。現在,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眼前出現的是十七八歲的你。你背著一個腰鼓,穿一條藍背帶褲,在我姥姥家樓下的院子裡,笨手笨腳地打腰鼓。我是在陽臺上看見你的,但是你沒有看見我。所以我那次真是大飽眼福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生活得好一些,孩子們生活得好一些,我的負罪感會輕一些。記住,你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齊母打開門,齊之芳和齊之君進來。

  轉身離去——刹那,齊之芳覺得這也許是讓自己的生活跟戴世亮這個人徹底告別的最佳儀式。

  或許是由於在戴世亮出事後,齊之芳始終都沉浸在自己的幽怨與掙扎之中,忽視了關心自己的三個孩子;或許是面對社會上風刀霜劍般尖刻言語,尚未成人的王東心靈沒有成長到足以承受一切的強大;亦或只是想逃避,就在齊之芳決心漸漸將戴世亮入獄一事淡化出自己生命的時刻,齊之芳的大兒子王東卻因為被同學借此事為由天天冷嘲熱諷而選擇了離家出走。

  在發現兒子不見了之後,齊之芳拉著哥哥齊之君仿佛瘋了一樣地四處尋找,但是結果卻都是讓人沮喪的。眼見著黃昏後黑暗與寒冷即將統治整個世界,齊之芳到底還是被哥哥齊之君死拖活拽地帶回了娘家。

  「沒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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