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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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之君、齊之芳兄妹倆走了進來。他們都沒有回答母親的話——他們疲憊、沮喪的模樣比他們的話語更說明問題。 齊之芳眼睛直直的,嘴唇起了一層皮,頹塌一般坐到椅子上。 「你們怎麼找的?一個不足十一歲的孩子,他能跑多遠?飯也沒吃,想跑他也跑不動啊!這麼多人,怎麼這麼笨呢?這就都找不著孩子了?」 齊母話音未落,齊父也從東邊臥室出來,他一邊系著毛衣外套的紐扣,一邊道:「民警也沒有找到王東?」 齊之君心煩意亂地回答道:「民警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搜遍了。他們也跟昨天晚上所有過往停靠的列車都打了電話,讓乘警幫著搜查,也沒有查到。」 「人民警察為人民,他們怎麼連這麼小小一個人民都找不著呢?」齊母埋怨道。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少說怪話。」一輩子謹小慎微習慣了的齊父先白了齊母一眼,然後道:「夜裡兩三點了,孩子能跑哪兒去呢?身上沒錢沒糧的。」 齊母沒心情理會丈夫前半句話中的責怪繼續道:「嗨,早知道啊,我前天給他的訂報費,就該多給他幾毛錢!」 「多給他幾毛錢幹什麼?」齊父疑道。 「那孩子身上不就有點兒錢了嗎?」 「幾毛錢管什麼用?」 「能買一個高價燒餅了!讓孩子慢慢吃著,等到我們找到他,正好吃完,餓不著他!」 「王東才不會買燒餅呢!王東要有幾毛錢,肯定去租一套《三國演義》小人書來看了,那肯定就不會跑了!」 「我孩子要是餓著怎麼辦呀?」齊母說著說著竟然號啕了起來,「王東呦,我的孩子,姥姥就是太摳了,那天多給你幾毛錢訂報費就好了,你就不會餓壞了!」 「王東是帶了錢走的。」齊之芳抱著一個大茶缸喝冷茶,猛地把茶缸往桌上一蹾,抹一把嘴。 齊母聞言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這就好了。他帶了多少錢?」 「我每月都在抽屜裡擱五塊錢,能不花就不花,到了月底,如果還沒花掉,就算存下來了,我就把它存到摺子上去。他拿走了這個月的五塊錢。」 齊母聽到齊之芳此話,頓時一驚:「那壞了!五塊錢,夠他闖關東了!」 「怎麼夠闖關東呢?」齊父不解。 「你想,他有學生證,可以打半票啊!學生證證明他才十一歲,說不定還給他打四分之一票呢!那還得了?五塊錢打四分之一票,那還不夠他跑蘇聯去了?」齊母開始天馬行空地聯想了起來,想到最後,這些聯想甚至把齊母本人又嚇得號啕了起來:「王東唉,我的孩子,你可別跑太遠了!千萬別可著那五塊錢跑啊,留點兒買乾糧錢啊!要不你還得挨餓啊!我的孩子呦!」 「你這兒想什麼呢?」齊父不免又白了齊母一眼。 齊母卻繼續哭道:「我的孩子呀!多留點兒錢買乾糧,只要不餓著,你媽、你舅舅就能找著你。」 「媽!您別哭了好不好?您再哭我真頂不住了!」 「好,媽不哭了。」齊之芳一句話,讓齊母由號啕變成了抽泣。「那你們說,怎麼連民警同志都出動了,也找不著孩子呢?肯定他是盡著五塊錢打票跑了,能跑多遠跑多遠了——」 齊之君此時出言安慰齊母道:「媽,您千萬別急。公安局準備把王東的照片發送到附近幾個收容所去。不管王東跑到什麼地方,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又是孤單單一個人,都會被收容所收去。這幾年全國都遭遇自然災害,災民到處都跑,收容所的幹部也到處設網點,隨時收容災民。」 齊母聞言似乎踏實了點:「我們孩子成了小災民了!那就好,那就好——」 「那怎麼就好了呢?」齊父覺得齊母的話越說越不成個體統。 「你想啊,賑災的地方,有的是糧食啊!我最操心的就是孩子挨餓!」齊母說著想著不覺眼淚又落了下來,「王東唉,我的孩子呦,你可去對了地方了,收容所有糧吃!哪怕咱長一頭蝨子,染一身癤瘡,咱餓不著了呀!」 齊母的話,讓齊之芳再也扛不住了,她也抽泣起來。 「媽您別急壞了身體,一定會找著王東的!」齊之君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先安慰好母親。 齊父亦轉移話題道:「你們還沒吃晚飯吧?老太婆,別盡顧著哭,快給他們弄晚飯去!」 「還晚飯呢?這都該吃早飯了!」齊之君脫下又是泥又是水的鞋子。 「芳子也換換衣服,把鞋脫下來,都濕透了吧?」齊母見女兒整個人都在一旁哭軟了,也醒過悶來明白此時最想哭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齊之芳。於是,齊母也開始順著齊父的話準備轉移話題。 「嗯。」齊之芳用手胡擼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淚水點了點頭。 此時,在齊家客廳內,真是好一派愁雲慘淡的情形。 就在齊家眾人心內各懷悲戚之時,不想客廳西邊的房門卻忽然猛地打開了。齊之君妻子小魏的頭從門裡伸了出來。她滿臉倦容加怒容,燙過的頭髮仿佛爆炸般地射向各個方向,狠聲狠氣地道:「能不能小聲點兒啊?這兒還有一個睡著的孩子呢!」 「行行行,我們小聲點!」想到睡在小魏身邊的孩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齊之君只得點頭稱是道。 見哥哥齊之君已然表態,齊之芳亦不好發作。她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到底只得忍氣吞聲。 「鬧得雞犬不寧的,樓上樓下都知道這點破事兒了!要鬧上自己家鬧去!」小魏「砰」的一聲關上門。齊之君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妹妹不斷哽咽的樣子,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陰著臉向西屋走去。 「哥!」 「我、我就是進去拿包煙出來。」齊之君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此時進屋。 「你少抽點兒吧!」齊之君沒理父親,逕自推開西屋的門,走了進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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