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我還想跟你說一聲,那位戴世亮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李茂才說完狼吞虎嚥地將一口菜囫圇下肚。

  「你怎麼知道?」齊之君聞言不免驚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幹什麼吃的?我調查研究了啊!首先,他當右派是因為說話得罪了人。這就是我的弟兄,因為我也常常說話得罪人。說真話可不就愛得罪人嗎?這樣的人往往不是壞人。還有,公交總公司準備調任他到機關當宣傳幹事,因為他開車表現不錯,還有可能要給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虧,所以調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細緻!你放心吧,我調查起誰來,他祖宗八代都別想隱藏什麼!芳子這一步走出去,就難走回來了,所以,對方是個什麼鳥,一定要搞清楚,你說是不是?」

  齊之君聞言不免當即一愣。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著對齊之君說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緣分問題。我知道她是個好女人,我沒那福分。要是年輕十來歲,我說不定窮追猛打,跟那個姓戴的小子拼一把。憑我的經濟條件、政治條件,我夠跟他拼一把的,是不是?」

  「當然夠!」齊之君趕緊點點頭。

  李茂才哈哈一笑,揚手又將一杯白酒傾入了喉嚨,高聲道:「我就不會浪漫?我也會拉兩把子二胡呢!八路軍的時候,那些小媳婦、大閨女都喜歡聽我拉琴,喜歡跟我逗!你信不信?」

  「我信。」齊之君的話其實言不由衷,他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因為對李茂才的憐憫。

  「就是這把歲數,我才拼不過他了,保存實力,全線撤退。」李茂才本來還興高采烈,但是剛說到他自己的年紀便一下子頓時悲傷了起來,「哪個女人不愛少年郎?」

  「老李,我今天才瞭解你的為人。我妹妹福分太淺,這輩子享不上你的福,我都為她遺憾。」齊之君這句話的確是由衷之言。在老幹部李茂才和年輕右派戴世亮之間,齊之君真心實意地希望妹妹能選擇前者。

  「我跟她成不了夫妻,也做了一陣對象,以後希望我們還是朋友。」李茂才說話的聲音宛如歎息。

  「你們會是朋友的。」齊之君其實對妹妹齊之芳能否以朋友身份接受李茂才其實並不確定。

  「做朋友,我可以照樣幫芳子,對嗎?」李茂才話說到最後仿佛如同一種哀求。

  「老李,不管我妹子怎麼想,我跟你算是不打不成交了。過去在單位裡不太熟,以後,你有什麼話想找人聊,就找我。」齊之君向李茂才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兩人乾杯,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就在李茂才跟齊之君推杯換盞為自己因為年齡關係錯過了齊之芳長籲短歎之際,齊之芳卻因為覺得戴世亮本人做事不夠成熟而跟他大動肝火。其實引發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爭吵的原因並不複雜,只不過是由於齊之芳始終對亡夫王燕達生前的神秘情人耿耿于懷,戴世亮卻將此事上綱上線地提高到齊之芳愛王燕達比愛自己更深這一自找彆扭的高度之上。

  由於在這事上兩人始終話不投機,齊之芳和戴世亮著實冷戰了好是一陣,慪了幾天閒氣。這一日,戴世亮見再繼續跟齊之芳這樣摩擦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前思後想了一番到底還是決定在晚上去齊之芳家跟她講和。

  敲開了齊之芳家的房門,戴世亮正欲像平常一樣直接走進來,不想齊之芳卻動也不動地就這樣手扶著門把,用身體把可資進入的空間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麼晚了,你進來不方便。」齊之芳話裡帶刺。

  「不方便我也得進去。」戴世亮笑了笑。

  齊之芳揶揄戴世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

  戴世亮深情地看著齊之芳,道:「從明年正月十五開始,我會專門把喜糖發給愛傳是非的人。」戴世亮的這番話既像承諾又像表白。

  齊之芳心軟了。

  戴世亮趁機進了門。

  戴世亮在進門後,反手關上了門。他發現齊之芳雖然讓自己進了門,卻始終在回避著他灼熱的目光。

  「我看——咱們還是算了。」齊之芳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很傷感情的話。

  「我不跟你算了。」戴世亮回答時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可以清楚地聽出他說話時的堅持與信心。

  齊之芳走到一組櫃子前面,抬起頭癡癡地看著櫃子上那張放大了的全家福。悠悠地說道:「我跟他有三個孩子,每個孩子身上都有一半的他。孩子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讓我看到他。每一次給孩子們洗頭洗澡,剪腳指甲、手指甲,我心裡都會突然那麼一跳:這一點真像他,那一點真像他——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逆時針地生活嗎?就是我管得住我這個人,也管不住我的心。有的時候,心裡逆時針走得比順時針還多。」

  齊之芳搶白完上面這番話後,當即又接著說道:「感情又不是電閘,合上了就來電,拉閘就斷電。那麼多年的感情,一天一夜的,一年一年的,都存放進去了,到現在誰還擇得開哪是愛哪是恨,亂七八糟一大團,血肉模糊的,反正就是疼唄。還有就是捨不得。老實說,心裡真捨不得燕達——」

  戴世亮苦笑了一聲道:「我沒有你這麼纏綿。我的女朋友在我戴上右派帽子之後跟我分手了,我也捨不得她,我也傷心,但我還是照樣吃餃子。她跟我最後一次在公園裡約會之後,我看著她上了長途汽車,然後我回到父親家,正好一鍋餃子煮好,我坐下就吃。只不過後來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那餃子是什麼餡兒的。」

  齊之芳聽到戴世亮頭一次談起自己過去的感情,眼神一下子專注了起來。戴世亮見此情形不由暗叫一聲不好,明白自己一時忘情竟然忘了男女相處時的大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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