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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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沒開車,讓我畫春節牆報呢。給你送了包子,我還得回去接著畫。畫不完的話,還要連夜趕活兒。」 「不是說晚上看電影嗎?」 「對不起了,改日吧。」戴世亮一臉抱歉。 「那明天晚上?」齊之芳見戴世亮有正事,不得已只得退了一步。 戴世亮苦笑道:「春節前我都不敢說,恐怕老得抓我的差,畫畫、寫字、做紙花,宣傳科要我畫牆報、寫對聯,保衛科又要寫標語,警惕這個,嚴防那個。少不了開夜車。」 「電影是王曉棠和于洋主演的!再不去看,這一輪馬上就演完了!」齊之芳臉色有些不悅。 「我知道。我這不是幹不完活兒嗎?」 「憑什麼就讓你一個人開夜車呀?」 「要在過去,我肯定不那麼積極,幹不完的活兒就悠著來,不過現在不同了,有你了。我得好好幹,表現好了,說不定能給我摘帽。」說到摘帽的事,戴世亮的臉上一下興奮出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齊之芳幽幽地說道:「世亮,你知道,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你父母,你哥哥也在乎。將來孩子們大了,他們也會在乎的。孩子們在學校裡,最不願意別人說他們是四類分子的孩子,我該為孩子們想想。」戴世亮的情緒有點激動了起來。 「孩子們現在不是都挺尊重你的,也很喜歡你的嗎?」 見齊之芳還是不能理解自己此時的心情,戴世亮只得正容解釋道:「那是他們還小。芳子,我在想啊,等我摘了帽子,咱們倆說不定也會再有個孩子,將來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我們又不富裕,留不下什麼錢財、房產給他們,至少別給他們留下政治陰影。給他們留下一個清白的政治背景,比給他們留下錢財、房產重要得多。要不然我會非常不安心,死了都不會瞑目。孩子們都那麼無辜,憑什麼要從我這兒繼承一頂反派帽子?這對他們是不公道的。所以,我這一陣子老在想,不管我戴上這頂帽子有多冤枉、多荒誕、多麼不公道,我現在要盡一切努力摘了它。聽說一些單位在給表現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這就是我看見的希望。」 齊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看著戴世亮的眼睛。在齊之芳的眼睛中充滿了對戴世亮的贊許。 「芳子,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了啊!」戴世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在齊之芳手裡,然後便轉身離去。 齊之芳打開信封,看見裡面裝著許多糧票、布票等稀缺票證,這不免讓她既為戴世亮知道心疼自己而欣喜,又多少不免有點慌張。齊之芳始終想不通像戴世亮這樣一個右派分子,怎麼有可能一下子搞來這麼多的稀缺票證。 自從李茂才那日借酒撒瘋大鬧了自己家後,齊之君便在單位中盡可能地躲著李茂才。誰知在差不多平平安安地過了小一個月之後,這一日李茂才卻在下班後直接把齊之君堵在了單位門口。李茂才表示自己明日下班後想請齊之君一起喝上兩杯聊聊閑天。齊之君見李茂才態度堅決,自己根本推辭不得,也只好答應在翌日下班後自己定會準時前往李茂才擺下的這場鴻門宴。 轉過天來,齊之君在下班後如約來到了跟李茂才約會的餐館。 挑開簾子,齊之君心懷忐忑地走進來,四處打量了許久,才終於看見坐在角落裡的李茂才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 齊之君一臉戒備地走了過去,只見小方桌上已提前擺上了一盤鹵豬耳朵和一盤花生米。 李茂才因自己的膝蓋上擱著他的黑皮包不便起身,所以只欠欠屁股,便算跟齊之君打過了招呼。 「沒別的事,」李茂才邊說邊從自己的黑皮包裡拿出一件小上衣,遞給了齊之君,「就是想把這個還給你。這還是入秋之前王紅落在我家的。」 齊之君接過衣服,整個人多少鬆弛了一些,道:「謝謝了啊。還件衣服,你還這麼破費。」 不想李茂才又從自己的腳底下拿出了一架航空模型飛機遞給了齊之君:「這個給王東拿回去。上次為了這個,還弄出冤案來了,讓孩子受了委屈。」 「這個我不能收。」 李茂才眉毛一挑,顯是著急了,他道:「我把那事兒跟我兒子說了,兒子還數落我呢,說為那麼小的事委屈一個孩子!我兒子現在對這玩意兒不感興趣了,只對談對象感興趣。」 齊之君見李茂才已經將話說成這樣,便也只好把航模接過來,放在旁邊一把空椅子上。 「我請你到這兒,也是想跟你聊兩句。孩子的母親過世之後,我也沒個人能說說話——」 齊之君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對。一時間他和李茂才之間的氣氛顯得頗為尷尬。 李茂才乾咳了一聲接著說道:「那天,我是喝多了,胡說了一堆傷人的話,你跟芳子轉達一下我的歉意。」 「芳子也覺得挺對不住你的。芳子心裡,知道你是好人。」齊之君順著李茂才的話頭,安慰李茂才道。 不想李茂才聽完齊之君的話,精神卻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他急道:「芳子這麼說的?」 「嗯。」 「我、我,我從那天晚上,就開始懲罰自己。」興奮的李茂才嘗試著理清自己談話的正常思路。 「懲罰你自己?」齊之君奇道。 「對呀!我罰我自己不准喝酒了!這酒多害人哪!多誤事啊!你說還敢再碰它嗎?今天我是第一次開戒。現在我明白了,我沒啥酒量。」 「還可以,還可以。」李茂才的話,讓齊之君不知自己該怎麼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卻把齊之君的話給當真了。他連連向著齊之君擺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勁,酒風更差勁。所以咱哥倆今天少喝點兒,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齊之君面前,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 「來,幹了!」 兩個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開。 李茂才一飲而盡,齊之君卻僅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對此也不見怪,反而夾起一堆豬耳絲放在齊之君碗裡。 「謝謝!我自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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