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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八天,信來了,絕口不提喬紅梅的上一封信,關於那個陷害父親的女孩。她說喬紅梅順著超市貨架的長巷走來時,她幾乎沒看出她來。穿著白短褲和紅色背心的喬紅梅看上去四肢發達,每個動作都虎生生的。於是她看見的是一名PLA女軍官,(注:美國人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簡稱。)可不那麼好惹。她對著前女中尉的側影看了兩分鐘,想調整那個飄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邊,遠比他剛勁。髮式也出乎意料,你這個變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見她從格蘭身邊離開,回身去看地面上一張廣告。那是一張房屋出租的廣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筆墨標在上面,還框了一圈螢光桔紅。她看見喬紅梅用穿白球鞋的腳踏著廣告,把它轉了個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面朝她。然後喬紅梅伸手去夠貨架上的花生醬,亮出手臂上那塊圓圓的卡介苗斑痕。她說那塊斑痕讓她心亂。講得露骨些吧,它讓她欲火中燒。這人大言不慚,說她癡癡地站了很久,想把沒出息的樣子收斂起來。她看格蘭的手摟了喬紅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過。她想像六七歲的喬紅梅,站在孩子們的隊伍裡,一隻衣袖脫下來。這人跟在喬紅梅身後,看著格蘭摟著她向嘗試食物的攤子走去。她想到七歲的鄉村小姑娘梳著曬成枯草的細辮子,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赤裸的小腳,臉像所有其它孩子那樣懵懂,那樣任人宰割。她說那想像使她生出強烈的衝動,想觸碰那塊斑痕—從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變的,保持著異樣的敏感。她說喬紅梅其實把租房廣告上的價錢背在心裡了。她無意中發現了喬紅梅的一個秘密嚮往。

  「也可能是刹那間的心血來潮,你想有個自己的窩。誰知道呢?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著多少謀劃,一個外來事物不期然地出現,突然間把那漆黑的謀劃照亮了。到底是什麼謀劃,分居、離婚,還是偷情,你並不清楚。但謀劃是萌生了。然後你走向你丈夫,恢復了小鳥依人的一貫形象。」她說格蘭在免費品嘗食品的攤子前大聲打諢。他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常用玩笑緩解沉默帶來的壓力,緩解溝通危機。她說喬紅梅笑了,心裡卻在全力忍受。連她都看見,一句冷冷的搶白,就在喬紅梅嘴裡。「你們的親熱令我緊張,但你夠棒的,不著調的玩笑被你成功地忍受過去了。然後你看你丈夫拿起第二塊糕餅,似乎從來沒發現他咀嚼時會整個頭皮都動起來。他一邊賣力地嚼著,一邊拿了第三塊糕餅請你客。你笑笑謝絕了。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你卻調開臉,避開那股甜熱的口腔氣味。看看周圍正發生什麼。肥大的身軀推著超重的購物車,厚重的雙下巴和紅潤的大臉蛋。食物真多啊,足以淹死這些幸運的人們。滋味卻單調得可怕,這些豐胸肥臀的雞,它們從一個雞蛋鑽出到變成一堆肉只需一個月,壽命不比大白蘑菇長多少,因而滋味也就沒什麼區別了。你在雞肉檔裡挑撿,想找半打瘦弱些的雞腿,卻失敗了。這些雞短暫而無擾無憂的一生中,它們的腳從不著地,所有的腿按人的計算達到預期的斤兩。層層疊疊排列得像團體操般的肥雞肉體,無所謂雌雄,無所謂強弱,腦子完全空白。怎麼可能有滋味呢?生存競爭的搏鬥,尋歡求偶的激情,對天敵的恐懼,那一切形成的血液循環和肌肉發育,使一隻雞的生命成為巨大偶然。正是這偶然,使雞成為雞而不是大白蘑菇。你最後拿起一盒雞胸,因為它們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你把那盒雞胸擱到購物車上,不是擱,是小小一扔。那裡面的疲憊、牢騷、無奈,我全感覺到了。你的肢體語言非常含蓄,但不單調"喬紅梅聽見格蘭在客廳打電話,聲音顯得很年輕。他在談第二天晚上舊金山聯合廣場將舉行的燭光示威,網上申請參加的人有兩千多了。不久,格蘭興沖沖的腳步走過來,在她門口停了兩秒鐘,又興沖沖進了他自己的書房。她聽見格蘭開始上網,手指頭流暢地彈奏在電腦鍵盤上。她把密語者的信讀了三遍,一面溫習那天在超市見到的所有面孔。她又讓這人漏過去了。她請她不要玩這種偷窺的把戲。回信馬上來了,問她是否有心租那間廉價房。喬紅梅真的反感起來,手在鍵盤上狠狠敲打,我的丈夫就在隔壁,我可以問問他,怎樣對付你這樣的變態狂。我丈夫已經對我最近的異常表現起疑心了。

  「不會的,從我的觀察來看,你丈夫覺得你們已進入了婚姻的絕對穩定期。如此的穩定,知心話都免談。連那種充滿感覺的無言對視,也免了,早就免了,早已像大多數美國人那樣,用說笑填塞沉默。說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無數可能性,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種會意?大膽沉默下去,會意才可能滋長。你丈夫卻已喪失了膽量去沉默。多少人喪失了這膽量?你也快了。」

  密語者變得晦澀起來,玄起來。喬紅梅說起那個夜晚,離開北京之前。滿城風雨已過去,格蘭教授像」水晶鞋」中的王子那樣,終於迎娶了灰姑娘喬紅梅,欣然回國。半年後,她收到格蘭寄來的機票和兩套漂亮裙裝。她開始做出國準備。

  是十一月初的夜晚,跟兩年前她被訊問的初冬夜晚很相似。她騎車來到她曾上班、下班、政治學習、大掃除、分年貨的大院。風是典型的北京北風,橫著吹起落葉和垃圾。她知道前夫已有了女朋友,她和他通電話時說:「祝賀你找到了一個好女人,建軍。」那次建軍來電話是為了要她來取她的衣服、書本。

  她這時告訴密語者,自從那個電話之後,她對建軍的虧欠感,基本平息了。他非常冷淡,要她來取東西時最好帶個幫手,否則上樓下樓她一個女人夠受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做她幫手的。他還告訴她,他女朋友可能會在場。

  她騎車經過食堂、浴室、小賣部,突然想起小賣部在夏天出售的自製牛奶冰棍,因為含奶量太高,特別容易溶化。建軍一買就是十多根,用手絹兜著,百米賽跑地送到她在六樓上的辦公室。冰棍送到時總是化了一半,建軍也化了一半,水淋淋地傻笑。再過去是門診部,值班室的燈還像兩年前一樣肮髒黯淡。急救車司機仍在和鍋爐房老王打牌。

  她鎖了車,走進門診部,撥了個電話號碼。她聽見接電話的人在兩層樓之間大聲叫喊。不久門開了。她原先的家門。建軍下樓的腳步聲她都聽出來了,還是穿著她給他買的假皮拖鞋。他說:「喂,誰呀?」

  她沒說話。他已經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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