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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五分鐘後,他朝門診部走來。軍裝換過了,是八成新的,頭髮也整理成她喜愛的樣子。他說,走啊。她想也沒想地跟著他走回去,上了四層樓,進了家門。一路上他問她什麼時候啟程去美國,她父母來不來送別。她一一回答。對於她給他傷害和羞辱,她裝得沒事人一樣,對他給她的一切報復和懲罰,他也不了了之。

  他女朋友不在。為什麼不在,她沒問,他也不解釋。她看見那套她選購的進口家俱終於來了,從訂貨到到貨需要三年。淺黃沙發上有浮雕般的布紋,大衣櫃四扇門,和國內家俱比,總算不千篇一律,寫字臺上的檯燈是不銹鋼的,連電視機上的防塵布都合她的心意。在她被拘禁、失業和流離失所的日子裡,這裡的一切按她的設計完整起來。一切都好,好得就像給人上的一個當。她酸楚地想,建軍充實和圓滿了她給他上的一個當。

  建軍問她吃了飯沒有,沒等她回答,他已去廚房打開了爐灶。他說食堂的菜,不過正好是她愛吃的清蒸獅子頭。她和他坐在小桌邊,他陪她吃,談得不多,但都談到了痛處、癢處。於是有笑也有眼淚。原來建軍可以是細膩的,不再是那個虎頭虎腦、粗聲粗氣、不常洗頭的中級軍官。

  他們談起初認識的時候,他是高年級的班長。他把她的求愛信退給她,卻悄悄為她買了一雙手套和一套英文的《魯迅選集》。他承認自己有多想佔有她,和她出去逛馬路,手碰一碰她簡直是活受罪。她問他是否記得他們的第一次。他臉紅了,說怎麼會不記得?不是讓你寫到檢討裡去了嗎?那時他向所有人宣戰:「處分我吧,是我引誘了她。」

  兩人都不語了,深深地一笑。不知誰起的頭,他們抱在了一起。很可能是她主動。她告訴密語者,這事像我幹的。建軍把她往臥室裡抱,卻在掩門時忽然喪失了體力。她的背靠著門,他的吻已經開始。他的嘴唇帶一絲遙遠的煙味,那麼年輕,吻在她眉毛、眼睛、嘴唇上。她以十倍的瘋狂回報他,他伸出手,指尖從她前額描畫下去,描下鼻樑,慢慢再往下,把嘴唇也描下來。然後指尖停在她下唇上,它內側濕潤的一帶,描了又描。那根撩動引逗,甚至帶一點作踐的手指,讓她渾身抽緊。手指是建軍的。感覺失而復得。建軍繼續他的描畫,手指點到處,她肌膚上一線的火花。他眼裡有淚,她眼裡也有。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性肉體,另一個男人的侵入使它顯得陌生而神秘。它怎麼在那個外種族男性懷裡撒歡的?建軍覺得不可思議。最初的嫉恨和狂怒過去了,他只覺得整件事情不可思議。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竟做得這樣美滿。建軍原來可以這樣敏感,這樣懂得與她的敏感呼應。她淚流滿面,心裡問自己,你早幹嘛去了?原來你對建軍是有感覺的,原來你還在愛他。

  他們躺在曾經的位置上。他的淚水滴在她額上,她的眼淚濕了他的頸窩和肩頭。哭了一陣,他們再次狂熱起來。直到淩晨,兩人累得散了架。天亮起來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又說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問,建軍,假如我留下來。不走了,你高興嗎?

  他重重歎口氣,問她為什麼不走了。

  她說,因為我剛剛瞭解你。你看慘不慘,建軍?要闖這麼大一場禍,要我們兩敗俱傷,才能瞭解你。

  建軍問瞭解他什麼。她說瞭解他多麼會愛。他苦笑起來,說他難道不一直是這樣?

  她說不,不一樣的,他從來不像這個夜晚那樣聽她講話,也從來沒有那樣看著她,他的眼神,他自己哪會知道。她還想說,你也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吻我,撫摸我。她知道這話可能被他聽錯,聽成她為自己開脫罪責。他把她抱得很緊。抱得她都沒了。她想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妖孽?在和格蘭新婚之時,與前夫爆發熱戀。她難道只能在一團糟的關係裡才能獲得滿足?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刻,她看清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戀建軍?一個男人對她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她總是在編織錯綜複雜的關係,總要把有名份的、非份的、明面的、秘密的打亂重編。建軍和格蘭對調了位置,變成了偶爾享受一番的情侶,僅這念頭,也夠奇異,夠激活她所有感官。感覺好極了,一路暢通,到達每根發梢。

  她開始穿衣服,建軍起身替她拉毛衣的拉鍊。她回頭看他,淚珠子飛快地往下掉。這個建軍不再是曾經的建軍,是她新獲得的戀人,是她瘋了似的愛著卻馬上要訣別的情夫。她內心像若干秘密格檔,分門別類儲存著她不同的愛和情,她必得將它們施給不同的男人。

  她不是個好女人,喬紅梅對密語者坦白。她手上捧著一杯紅色的「大都會」,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插著一顆紅櫻桃。是她自己調的酒,比例改變了一些,多了點伏特加。她開始讀自己剛寫完的這封信,深夜和酒都使她誠實。面前是一個溫和身軀,無論它是男是女,都是仁慈的,不見怪的,表情含而不露,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她對著這不可視的身影傾訴,感到自己不會被仲裁,只會被接受。一時間,她忘了懺悔者是她自己,而接受她懺悔的人是電腦深處的密語者。她只覺得這兩人談得很好,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人白天扮著各種角色,假如沒有此刻的原形暴露,不是要活活憋瘋。

  她接著傾訴下去。十一年前,在她離開中國的前一個禮拜,她潛伏在新情人的密室。新情人是被她拋棄的前夫。最後兩天,她不再和他做愛,只是緊緊抱著他,從天黑到天明。沒有罪過,幸福不真實。她把和建軍的瘋狂情愛珍藏起來。在下飛機走入加利福尼燦爛的陽光和格蘭的懷抱時,笑容有那麼一點曲扭。她告訴格蘭她多麼愛他,是真話,似乎正因為她的不貞使她更愛格蘭。每個女人都因為一點不可告人的隱情加倍地給予丈夫激情和溫存,每個幸福的丈夫都應感謝那些暗中存在的對手,或實體或虛幻。每個牢固的家庭之所以牢固,是因為情感走私的不斷發生,良知和謊言的相互調劑,黑暗中永遠存在的三角關係。一杯酒喝完,喬紅梅有了很好的醉意。

  她說有一些片刻,她會大吃一驚地發現,她如此地不愛格蘭。這樣的片刻也常發生在她和建軍共同生活的年月。這是她渴望外遇的時候。

  淩晨一點半,她關了電腦,搖搖晃晃地去浴室洗嗽。舉起牙刷,突然又想淋浴。她心裡是認帳的,此刻的她有一些無恥和淫蕩。但她有了一種仁慈心情,看著鏡子裡蠕動的曲線,心想她還是美的,就原諒那一點淫蕩吧。格蘭一定要拉她去廣場看學校新裝在旗杆上的玩藝。一個小黑匣子,掛在旗杆半中腰,誰若去降國旗,匣子會突然發出一陣吸力,把國旗「嗖」的一下全吸入匣內。這樣便阻止了焚燒國旗的人。兩個人爬在梯子上,正在試用那個裝置,招展的國旗魔術一樣被吸進去,人們全鼓掌喝采。藍天下一片粉紅臉蛋,一片眨也不眨的眼睛,藍的、灰的、棕色、黑色……

  「棒吧?」格蘭問喬紅梅。

  她的巴掌也在響。她向格蘭笑著點頭,心裡想,這一片眼睛裡,可有她的?那個無處不在的密語者?

  「是中部一所大學發明的。」格蘭說,「學校也不管財政赤字了,一下子買回來三部。」她伸出手,摟住格蘭。這一刻她恰是很愛他,愛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動。石妮妮擠過來,身後跟著兩個五、六十歲的學生,都是跟她學唱中國民歌的。她說密語者跟她急了,說妮妮假如再糾纏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見格蘭詢問地瞪著她,便拿出一貫欺負格蘭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妮妮領著兩個老學生擠出去,回頭對格蘭說:「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沒給我打甜蜜電話!」見格蘭發懵,她笑著說:「看他,沒勁吧,逗著玩都不會!」喬紅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嗎?」妮妮說:「正找呢。」她每次結束一次戀愛,就要換住址。喬紅梅說她知道一處不錯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問可不可以養動物。喬紅梅叫她自己打電話去問。她一口氣把電話號碼讀給妮妮。嘴合攏前,她想,密語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窩,果然懷著離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廣告上的電話號碼默記下來。她看一眼格蘭的側影,下午五點的太陽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並奇長,奇翹。因此他有了一雙兒童的眼睛。她想,他怎麼會知道身邊這個女人整天在合計他什麼?她又想,這女人注視一張租房廣告,要離開他,去投奔誰?不,去投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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