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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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妮妮在階梯教室門口叫她:「紅梅,出事了!」 她兩隻胳膊在頭頂上亂舞,露出新剃了毛的乾淨腋窩:「那個密語者昨晚上來了信!」喬紅梅叫她講中文,也不必那樣「花腔女高音」。 妮妮告訴她,密語者是個二十歲的小女生!昨晚她對妮妮密語了大半夜,說她害死過一個人。她的五根細長手指緊抓住著紅梅的小臂。「我問她,害死的是誰,她到後半夜才把事情大概講完。」 事情是這樣,自稱女孩的人在六歲時接受心理醫師的催眠療法,說出一樁****案。心理醫師用了兩年時間,把女孩在催眠狀態下提供的線索拼揍起來,推理和破譯,終於診斷出女孩在五歲到六歲之間,連續遭受父親的強暴。這段創傷性記憶被女孩完全忘卻,又被催眠術復活。這便是女兒把父親送上法庭的證據。法律訴訟費用使父親幾乎破產,輿論又摧毀了他的名譽。父親在給女兒留的遺書中,要她明白他是含冤離去的,他們父女是一場迫害的犧牲品。女孩長大以後,漸漸意識到父親很可能是受冤枉的,童年的她受了心理醫師的誘導,而被誘供的證詞又經過斷章取義的連綴,經過想當然的詮釋,得出了一個醜惡的結論。成年後的女孩認為人不可能完全忘卻一段巨大創傷(不管弗洛伊德怎樣假設人類記憶的抹殺力),假如這樣的創傷能被忘卻,只能說明它根本就沒發生過。喬紅梅讀完妮妮打印出來的電子信,目光落定在最後的段落上:「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通信。我知道,我使你失望了,因為你的原意並不是要找一位我這樣的女友。」失望也是拼錯的。少一個字母。她問妮妮,相不相信密語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石妮妮說她早亂了,不知該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她們此刻在操場上。小城的一半人似乎都集中在這裡,看一群激進學生燒國旗。離這兒兩小時車程的舊金山反戰已反了兩個月,小城剛剛有這麼一個大動作。一個學生用高音喇叭在朗讀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詞」我有一個夢想」。其他學生已把國旗降下來。這座大學城的公民和其他地方一樣,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超重。超重的公民們此刻一聲歡呼,警車到了。火同時著起來。 警車包圍了人群。一個超重警官和人群中的熟面孔打招呼。學生們領頭唱起」再給和平一次機會吧」! 喬紅梅心想,密語者此刻在哪裡?她回到公寓樓前,草坪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瞧熱鬧去了。恰是正午,她聽得見自己裙擺在腿上磨擦的聲音。她看一眼表,發現一部電梯停在十六層停了已有五分鐘,並鎖定在那裡。另一部掛了檢修牌子。樓裡所有人都到樓頂去看燒國旗儀式去了。這座安份的小城有看頭的熱鬧不多。她決定爬樓梯。上到七層,她感覺到除了她自己,還有另一隻腳,也在登樓。她有意加重步子,又上幾格臺階,另一雙腳作答似的也上了幾格臺階,回音久久不消散。喬紅梅感到背上一片刺癢,汗珠如同無數破卵而出的幼蟲,一點點拱出頭,刹那間已爬滿了她全身。她定了定神,大白天她怕什麼?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空曠荒涼的白天。她悄悄往下走,另外那雙腳退得更快。她想,怎麼成了我追他逃了?她試著懸起兩腳,用胳膊撐住扶手往下滑。於是她的速度快了三倍。也許四倍。很快,她和那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她不顧一切地追下去。那雙腳倒也機敏,樓梯上留下一串舞蹈碎步。追到一樓,這人就沒地方逃了。一樓是一百多米的大堂,擱放著臨時接待來訪人的三張沙發。喬紅梅沒想到他(她)會鑽進地下車庫。她絕不追到車庫去,那不是中了計了?車庫在多少兇殺電影裡做過理想的案發地點? 她走回去,腿軟得厲害。走到四樓時,她聽見地下車庫的鐵門響了一聲,他(她)又出來了。也是一雙疲軟的腿,把他(她)拖上臺階。她一點點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來。 喬紅梅在九樓的梯階上坐下來。再豪華的大廈都有這樣陰森的樓梯,一律的無窗,一律的節能燈。灰溜溜的燈終日亮著,照在光禿的水泥臺階上。她坐了一分鐘,正要起身,聞到一股大麻的香氣。樓裡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這麼個沒趣的地方來過癮。剛才的腳步不是沖她來的,不過是個犯癮的可憐蟲。 格蘭沒回來,留了張字條給她,說他去看學生燒國旗。他的字體飛舞起來,總算出了件讓他也亂一亂的亂子了。格蘭和她這幾年用字條來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多,這樣很省事,爭吵也不發生。 她打開電腦,手裡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語者談談。 她把那個女孩怎樣加害她父親的故事告訴了她。她寫到故事結尾居然淚汪汪的。父親留下遺書後,開車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裡服了毒。他不願女兒看到死後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語者都沒信來。格蘭忙出忙進,為他系裡的幾個被捕學生張羅保釋。另外幾個學生要參軍,他要代他們向系裡請願,保存他們的課時。喬紅梅發現三天不刮鬍子的格蘭生動了許多,簡直像又發起一次浪漫熱症。 第三天,密語者還是沒消息。 喬紅梅坐在電腦前,感覺灰溜溜的。 也許她一再告訴她,她只愛男人,使她終於放棄了她。也許她發現喬紅梅和妮妮是一夥,搭了檔在作弄她。已經是第七天沒收到她的信了。喬紅梅看著電腦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鑽牛角尖地鑽入了這個謎一樣的密語者。桌面上一片混亂,桌角擱著兩個杯子,裡面的咖啡已乾涸。電腦上有塊三明治,上面有半圓的齒痕,火腿露出來,已幹了,老傷般深紅。她身後,書房也荒蕪了,攤開的六、七本書上落了一層銀色灰塵。牆角的鏡子上貼了許多小紙條,提醒她自己該還圖書館的書,該回某教授電話,該給吊蘭和巴西木澆水窗子右上方的吊蘭倒沒幹死,反倒蓬頭垢面的茂盛,蜘蛛從那兒朝著天花板撒開一張大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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