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這人說,失望是我一貫的樣子。

  喬紅梅突然發現,失望一詞,他拼寫錯了,少了個「a」,成了「Dissppoint」。她馬上靈機一動,這人會不會是個外國人?比如意大利人?希臘人?俄國人?……??

  他問她那條藍底白花的長裙從哪裡來,充滿異國風情。

  她告訴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長的那個村莊裡的土產。過去村裡的農家女都會織這樣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條兩旁是農舍的石板路上,聽得見這家那家織布機木梭走動的聲音。喬紅梅沒有意識到,她已開始向這人展開了她的由來,她的歷史。那個她曾經憎恨過的江南村莊,在她向他搖移的畫面中,竟然相當美麗。她讓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牆、烏篷小船、無際的金黃菜花。她推近畫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橋,橋上走過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個小姑娘,六歲或七歲,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識丁的父母給她起了個時髦名字,紅梅。(Redplumblossom)她說她幾度想改掉這個鄉氣的名字,卻下不了決心。畢竟父母只生養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他回答說他看見了這個萬里之外的水鄉小村莊。看來你很愛它,不是嗎?愛它才有這樣的筆調。

  她一驚。她從來不認為她愛過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離它。逃離它之後,她對生人撒謊,想把它瞞住。她曾經認為哪裡都比她的村子好,那麼孤陋寡聞、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後,來了一幫叫作「知青」的人,進一步證實她對它的直覺,他們整天講它的壞話,和她一樣認為它是地球上最醜陋的地方。她怎麼會愛它?

  她說,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遠離我的村子,越遠越好。最後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決心永遠不再回去。走過村口的紀念碑,我不知怎麼停下腳,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個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間死去的少女。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們的名字。她們死去後的第二年,我的母親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嬰,似乎是死去少女們的替補。我一個個念著紀念碑上和我一樣鄉氣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兩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裡當年三個姓氏的女孩,從六歲到十八歲,一夜間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賠錢貨」的少女們,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個雨夜。連日本兵都驚得一聲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時分進了村,在每座房舍裡搜尋中國兵、糧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個日本兵發著脾氣地朝一個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鄉的稻草垛嗎?許多好事、醜事、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們終年立在那兒,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秘密,見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間的仇殺、不得已的墜胎……)等刺刀拔出來時,局勢突變了。這日本兵看見刺刀尖上有鮮血,在初冬的夜色裡冒起細微的白色熱氣。日本兵又紮一刀。這一刀下去,血便從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卻抖也不抖,不出一聲。

  十分鐘後,所有日本兵圍住村裡二十多個稻草垛,刺刀從四面八方捅進去,沒有一刀不見血。一個個稻草垛還是如常的沉默,沒有一根草哆嗦。翻譯開始喊話,說想活的快出來,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動,無語,如同慣常那樣,吃進多少秘密,卻從來不吐。汽油潑上去,火虎嘯獅吼地燒起來。日本兵柱柱著長槍,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後成紅的,最後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動彈起來,在稠膩的冷風裡起舞。空氣都是血肉焦糊味,饑餓了幾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嘔吐出膽液。他們不必去查點,也大致清楚這場戮殺的戰果。而他們一點也不得意,為著什麼不可名狀的理由悻悻、沮喪、窩囊。他們最終也沒有勇氣揭開一個個成了灰燼的草垛。他們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幹的血。一個村的女孩被他們殲滅了,這點他們心裡有數,但她們那樣溫順、沉靜接受了死亡,他們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們放棄了對整個村子的燒殺擄掠,深一腳淺一腳開拔了。這是他們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尋常的一次抵抗。

  喬紅梅寫到這裡,發現兩眼脹脹的不再看得清字跡。她從來沒想到會為自己的村莊如此自豪。她從來就沒有發現二百多個犧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沒有發現她們的犧牲有如此的意義。是她賦于她們的意義嗎?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義被她突然追尋了出來?

  這人在讀了她的故事後只回了一句話:「面對這樣一個故事,我完全啞然。」

  她想告訴他,她從來沒把這個故事告訴過別人,甚至沒有告訴過她的丈夫。她不知為什麼。或許在她為它找出意義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戰爭慘烈故事中的一則。她沒有向格蘭講述它,因為她向他撒了謊,就像她對不少人撒謊一樣,只想為自己捏造一個出生地,內蒙、西藏都行,都遠比那個缺見識、缺胸懷的小村莊強。她對格蘭謊稱是黃山人,她想用黃山的偉岸替代小村莊的小家子氣。

  喬紅梅卻克制了自己。她只向這人原原本本把村莊的歷史講下去。她說村裡自從少女絕跡後,對女孩的態度完全變了,再不叫她們「賠錢貨」。犧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護身神明。他們開始重女輕男,送女孩子進鎮上的學校而剝削男孩子的勞力。(再一次證明村民們的狹隘和愚蠢)。村裡漸漸有了女孩遠走高飛的風氣。去鎮上念書的女孩們,很難再回去嫁村裡的男孩。她的母親家境太差,沒有去鎮上念書,因此母親的夢想,就是養一個女兒,送去鎮上念書。

  這人說,我現在正看著你,兩眼鄉愁,心裡有一點疚痛。你為自己大動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難為情了,把臉調轉開。

  喬紅梅說,謝謝你的耐心,聽我講了一個離你十萬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國人不喜歡悲劇,我丈夫就不喜歡。她一想,不對,她這算什麼?講格蘭壞話嗎?

  便刪掉最後的句子。

  喬紅梅走進圖書館是下午四點。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線,徑直往洗手間方向走。兩台飲水機,一高一矮,她選擇矮的那台。水形成一個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壞了它。她眼睛向身後掃了一圈,沒人跟著她。她向左走,一邊抽出面巾紙擦嘴上和面頰上的水。她一共瞥見六個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輕。這樣一走,她已巡視了五分之一的圖書館面積。這座大學城一共不到十萬人,在圖書館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繼續走著,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積。加上她從門口走到飲水機,多半個圖書館已被她搜查過來。她站下來,迅速感覺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熱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電腦,坐下來飛快地打入網址。

  這人說他看著她款款走來時,就試圖把她昨夜講的故事和她聯繫起來。他有一點明白,她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他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一份對故鄉沉重而扭曲的愛。

  喬紅梅想,他把它叫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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