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她一行行逆著讀他的每句話。他主要是寫他的女兒,他們的三天相處。真切深記的父親感覺,就在那一個個簡潔的句子裡。三天,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他緘默的女兒,講起他對她可憐的一點記憶,突然從女兒緘默的笑容裡意識到,同樣的話他已對她講過了,可能不止一遍地講過——他曾經怎樣在夜裡抱著她,從四樓走到一樓,再從一樓走回四樓,為了不吵醒她的母親和鄰居們。女兒看著他,神秘的表情,態度嚴實地掩藏在那表情後面。她真是莫測得很,突然噴出一聲大笑。笑他可憐,每個父親都有如此精彩的記憶。或許她想起她母親的話,父親對於她的投資,就是一尾精蟲。於是他帶女兒出去,去最有名的風景點,沒完沒了地為她拍照,為她買漁人碼頭的首飾和工藝品,帶她去那帕桑拿按摩,為她買她哪怕多看一眼的昂貴服裝。他還是在女兒的笑容裡看到,他可憐透了,他還是一尾精蟲;會討好的、捨得花銷的一尾巨型精蟲。

  喬紅梅想像他的女兒,十四歲一個小姑娘。她想像那細長腿的小姑娘消失在登機口的昏暗中,這人忽然想到,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一個用電子信去同陌生女人胡攪蠻纏的男人;是一個在餐館或咖啡館獨坐,靜靜等待她喬紅梅這類獵物的人。也許在開車從機場回家的途中,他就有心改邪歸正,為了女兒。

  那天深夜,她和格蘭做了愛。好久沒那麼好的效果了。似乎她借了格蘭向另一個人釋放激情,也似乎格蘭不知怎麼顯出一種陌生。然後她滾翻身就睡去,當然是假裝的。她怕格蘭開口講話,破了那魔咒。

  一連七天,喬紅梅不上網查郵件。這人好說好散地消失了。她咬指甲的毛病惡化起來。她發現她咬指甲不是因為緊張,恰恰因為平靜。無事可期盼的平靜。

  到了第八天,她給他發了一則短信息,請他介紹幾本最新心理學讀本。她壓根不提上次不太好的收場白,以及這些天她尋尋覓覓的心情。

  沒有任何回音。

  三天后,她把同樣的短信又發一遍,並加一行解釋,說她怕上封信遺失,沒到達他的網址。

  還是沒回音。她臉面也不要了,一連氣地拿短信轟炸他。

  喬紅梅啃著指甲想,看來他倒是一位紳士呢,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或許他那顆羞于提及的心靈不再空洞,裡面裝進了失而復得的女兒。無論什麼原因,使他堅決不理會她,都使喬紅梅感到窘迫。此刻他在幹什麼?在電腦那端,好笑地看著她,失望而萎靡,一頭煩躁的頭髮,指甲根根殘喘?好笑她打起讀書幌子,企圖邀回他的關注,並久久挽留它。她的假裝正經、不甘寂寞在他看實在好笑,他就是要這樣寫她。一個易受勾引的女人就該狠狠地寫。

  又等了兩天,喬紅梅踏實了,也認了窘。她開始趕拉下的功課,收攏神志聽格蘭談他的事。

  好好聽格蘭講話,還是有所收益的。他說他在課堂上老要學生注意,卡夫卡用第一人稱很多,《變形記》表面是第三人稱,實際是第一人稱,除了最後一段,葛裡格作為甲蟲死去之後。他說人稱的選擇是小說成功的秘訣之一。《麥田守望者》若不是第一人稱就死定了。米歇爾要不是第二人稱,完全是部三流作品。

  喬紅梅看他嘴角沾一顆麵包屑。年紀大起來,第一表情是吃東西拖泥帶水。她說,電腦上來信都是第二人稱。

  格蘭說,我們在心理和自己說話,討論,通常是第三人稱。所以電腦上若有人來和你長談,等於你自己和自己談話。

  喬紅梅一想,格蘭畢竟聰明,像是察覺了什麼。不再和他通信,他的身影反而清晰起來。黑頭發、黑眼睛,對自己浪漫內心永遠批判的那種微笑……但她會忘淡他,一個女人一生有多少這樣的曖昧邂逅?誰都經歷過短暫的鬼迷心竅。

  就在他說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喬紅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說她走進圖書館時像個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許在讓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也許她想找個好些的讀書位置。他說她那樣迷失地站了許久,有一刹那,他幾乎要投降了,認為喬紅梅肯定認出了他。餐館留下的淺淡記憶和圖書館的某個面影突然間神秘重合。他正打算從他的閱讀閣裡站起,她卻走了,自製的布書包上兩根流蘇非常生動。他說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個書包中最美的一個。

  喬紅梅大吃一驚,這人原來一天也沒離開她,並不像他自己表現得那樣悲壯,古典騎士似的踽踽獨去。他像一個陰魂,不為人知地時時參與她的生活。

  他看見她沿著一排讀書閣往裡走,正進入最靠裡的桌椅時,右腿磕碰了一下。他聽上去都痛。那塊淤青比一歲孩子的掌心還大,他猜道。讀到此喬紅梅停下來,起身關上房門,把睡裙一點點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塊青紫。她盯著它,回憶那天下午圖書館內的情景,她進門似乎是蕭條時分,一多半學生在打磕睡,年紀大的讀者似乎連抬頭的都沒有。

  這人究竟貓在哪裡?

  他說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數時間在圖書館渡過。像博爾赫斯,區別是他不寫小說。他說他原以為憑他的意志是能了斷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攪喬紅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喬紅梅贊同這一點。她可以制止他寫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戀。

  喬紅梅讀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現時容顏憔悴,兩眼黑色的激情,但整個人還那麼冷調,喬紅梅癡癡地想像。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個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說別給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會讓我受罪。

  她馬上回答了,說很高興又能和他交談。她正欲發送,又覺不安,改為「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

  他在五分鐘之後回了信,說喬紅梅的話和他女兒一模一樣,都是那麼小心,怕流露了真實心意,讓他撈感情的稻草。他說他女兒離去多日,寫給他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很高興地知道你一切都好」。他說:「你們似乎比我更知道我好不好。」

  喬紅梅說,我看見你失望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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