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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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昨晚在餐館裡,他始終在觀察她。她的右側,是一排不銹鋼護壁,她的那一半側影,被投射上去。這樣他看見她裡面那只手的動作;撩動披到臉上的頭髮,輕揉右面的太陽穴,撥弄也是無色透明的珠子耳墜,用吸管攪動飲料。他看到她的不耐煩,膩味,而別人卻把那看成嫻雅、從容。他還形容她的目光,說她眼裡有種邀請。邀請人們的關注嗎?不止。他看出她的眼睛在邀請愛撫(真正的愛撫),邀請人與她玩眼神、玩感覺。甚至邀請進犯、邀請微服和佔有。他從未見過如此曖昧的女人。他相信他就在那時被誘惑了。 門被叩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格蘭的面孔已伸進來,上面一層紅暈和汗水。她問他跑得是否舒暢。他說好得不能再好,一塊吃早飯吧。她說一分鐘之後就來。格蘭說,哇,你今早真美,眼睛在燃燒。說著他修長的身體越過寫字臺拐角,嘴唇撅起。這是早晨必定有的吻,誰也休想躲掉。 喬紅梅馬上迎著格蘭的親吻站起來。唯一阻止他的辦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擊成功了,格蘭沒有去瞥屏幕上的詞句。格蘭的手扶在喬紅梅腰上,往廚房走。這個初識不軌的東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輕柔韌,毫無破綻。 撇在身後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傳情的證據。 這人再次出現是三天之後。給她足夠的時間享受懸念。他說對不起,他失約了,他惟一的女兒突然到達,這三天裡他的一切都屬她了。他說他已經有十一年沒見女兒;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數退回。 這就是說,他至少四十五歲。當代美國男人三十歲做父親比較普遍。喬紅梅問他,女兒為什麼退回生日禮物。他回答生日禮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寫有賀辭的卡片。禮物被重新包裝,以別人的名義,禮物還是禮物。他口氣實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創傷。這個人的陌生頓時退去一大半。創傷絕不虛無飄渺,創傷使無論多不同的人相互認同。她和這個極不可靠的人接觸,創傷突然使他可靠了。 她問他他的女兒和他長得像嗎。他回答說,女兒的頭髮像她母親,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樣。她說一定小巧玲瓏,像個混血姑娘。他識破她的圈套,說他最討厭混血姑娘。他說你不必猜測我的血統,我們註定要見面的。 夜很深了。能聽見格蘭房裡的音樂。他讀書或寫作總是需要伴奏。此刻是夏洛特為他的閱讀伴唱。薄荷露似的聲音。謝天謝地,在火爆爆的世界滴入夏洛特的薄荷露。 這人和她默不作聲地打量對方,一個在夜色這頭,一個在那頭。 他說他今天下午把女兒送上了飛機。然後便想到了她。他說不知為什麼女兒使他想到她。也許女兒也有種絕不好接近的樣子,也是面上一套、心裡一套的溫順沉默。 她問他,難道我面上一套、心裡一套? 他說任何一個表面像她這樣順從,任何一個有她這副緘默微笑的人都有這問題。餐館裡,他看見她接過菜單,看也不看,把選擇馬上讓出去。他看著她丈夫為她點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她點頭微笑,做出很是領情的樣子。而她的腳呢?那近乎完全赤裸的腳在打一個節拍。那支秘密的曲子。她在秘密地自得其樂。 她問他是否精通心理學,或者人類行為學。 他說你不要擔憂我會遊手好閒,也別費勁猜我是否有個正經差使開鎖生命。我什麼都不做,又什麼都做。你會知道的。我們快要見面,不是嗎? 喬紅梅吃不准了。她想和他見面嗎?見面會意味什麼?她聽見夏洛特在隔壁純潔地歌唱。格蘭也在熬夜。大概他在等他用功的妻子,看看能不能等來一次做愛。 她寫道,今天就談這些,我丈夫在等我,我必須去睡了。 他說,好吧。你肉體還蠻慷慨,也算純潔。祝你銷魂。 他有什麼資格妒嫉呢?喬紅梅心裡好笑。 他問下次約會是什麼時間。 她說不會有下次了。這是她突然做出的決定。她不給他插嘴的時機,一股作氣敲著鍵盤。她說她的丈夫非常愛她,他們為得到彼此身敗名裂過。用中國俗話,叫九死一生。她不應該背著他進行這種約會。她說,謝謝你的關注,也謝謝你為理解我所費的心。 然後迅速下網,關掉電腦。呆了一陣,她無力地站起身,去按電燈開關的手臂幾乎抬不起來。光亮和黑暗間的一霎,她瞟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驚得險些大喊。再按亮燈,發現那是鏡子裡的自己。她幹的好事,在書房裝什麼鏡子。她從來沒見過這樣陌生的自身,面孔油潤紅亮,眼睛水滋滋的,是頭暈目眩的眼睛。還有嘴唇,還有胸,女人在經歷肉體出軌時才會有的容顏,大概正是這樣。它提前出現在她臉上身上。她的肉體比她走得更遠了,多麼不可思議。得徹底切斷他順藤摸瓜進來的這根不可視的線索。 她重重坐回轉椅上,兩腳一撐地,把轉椅撐回桌面。打開信箱,他的回答已等在那裡。會是什麼樣的回答?她想她絕不會去讀。無非是用更有說服力的話向她證實他對她的理解。或者會刺她一句(像說她並不美麗那樣刺激她上鉤),說喂,你想哪兒去了?我並不想做你的情人,讓你背叛你丈夫。混血女子我都消受不了,何況你這純亞洲血統的女人? 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麼,她都絕不上鉤。 而下一秒鐘,她已在瞪著他的回答了。回答只有一個字:「Fine」 竟這麼好說話。他乾脆、利落地答應了她:「Fine」,就此終止了一切糾纏。她瞪著他的「Fine」。真的罷休了?他不失自尊地、甚至是冷傲地微微一笑,「Fine」。眼睛是哀傷的。未必哀傷,或許是好笑的;所有小題大做的女人們在他看就是那麼好笑。他兩肩輕輕一聳:「Fine」,然後轉身走出,惆悵是惆悵的,但自製能力畢竟極好,修養更不用說。他兩手插在褲兜裡,任風吹亂一頭黑髮,勻稱而矯健地離去。留一個漸漸小下去的背影,很是古典。 喬紅梅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收兵。倒是她成了沒趣的那個了。她不知自己在窩囊什麼。一個公子哥兒從她這走開,馬上會去挑起下一場豔遇,她不是從此清靜了,省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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