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喬紅梅意外了。許多人說她是美的。這人倒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驚人的性感」,發現他語氣冷靜、客觀,還有淩駕之勢。她想他這樣輕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離;他突然可信了,實體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賤骨頭,他讓她的虛榮心落空,她反而來了和他交談的勁頭。

  她的手指敲擊起來。她說:「謝謝你的直爽。不過我不習慣和一個陌生人議論我自己。」她讀了一遍,把其他字剛除掉,只留下「謝謝直爽」。這樣好,酷,不動聲色。他看這個句子時,會看到反守為攻的她,帶一個老手式的淺談,意思是,來吧,看咱們誰先把誰逗急。

  這人反應很快,說他不認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這謎一樣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喬紅梅站起身,想緩衝一下此刻的興奮。她竟然非常戀戰。他把她看成謎之後,其實他對她也形成了一個謎。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發現什麼也沒喝著,杯子是空的。她得緩衝一下,她讓這個不知底細的人順著電線這根藤摸過來了。繞過丈夫格蘭,摸進這間十四平米的書房。

  喬紅梅在鏡子前面站著,按他描寫的模樣,一隻腳虛支出去。她拼命地想昨晚餐廳裡的人,所有的面孔,卻是怎樣也記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漸漸有了形態和質感,有了低低的體溫,就在這間十六層樓上的屋裡,在她渾然不覺的丈夫隔壁。

  喬紅梅走出書房,向廚房走,手裡拿著空茶杯。她忽然抬頭,見丈夫格蘭一身運動裝束。格蘭說他出去跑步,回來一塊吃早餐。她說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臉上多留了一會。她問怎麼了?他說很好,你看上去氣色很好。你也是,她說。

  她正要回書房,門又開了。格蘭把一個快遞郵包從門縫裡塞進來。她拿過郵包,猜出裡面是兩本書。格蘭做教授的第一大優惠是買書錢可以充稅,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個寄書的快遞郵包。她隔著茶几把書往沙發上扔,沒扔進,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著水往回走,又覺自己態度有問題,再走回沙發,撿起書,放妥。杯裡的水灑在格蘭珍愛的古印地安地毯上。

  據說圖案上的紅色是取某種蟲血染制的。

  回到電腦前,喬紅梅一口一口呷著杯中的冰水。二十分鐘後,回信來了。他猜想喬紅梅一定想弄清他到底是誰。他說他身高五尺九(並不算太高),體重一百五十八磅(身高很合她的意)黑頭發、黑眼睛。個人背景:耶魯大學英文系本科生,哈佛讀完碩士後,修了一年博士課程,半途而廢。他父親留下的遺產在一位投資顧問手裡運作甚好,因而他打消了做博士公子哥的念頭,索性做一個公然而誠實的公子哥兒了。他說他和喬紅梅是同一類人,很難忠貞於某個人和某項事業。他在看見喬紅梅的一刻,就在心裡感歎,肉體的忠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喬紅梅看著一行行自我拆穿式的介紹,感到這陌生男人漸漸在他眼前推成了一個特寫。不是面目,是氣息。她進一步被他吸引了,儘管她對他的富翁父親、優越學歷保持百分之八十的懷疑。她說你難道暗示我不忠貞嗎?他回答道:我沒有暗示;我在指出你的不忠貞,我相信你是個智慧的女人,明白我們不必摳「忠貞」的字眼。你心靈從來沒忠貞過一分鐘。他再次抱歉用「心靈」這種似是而非的詞。

  喬紅梅說,好吧,隨你便,不忠貞就不忠貞吧。她往椅背上一癱,不想辯解。

  這人話鋒一轉,說別這樣,你跟所有人都這樣,希望你跟我別這樣。我們要好好地開頭。

  他這一步邁得過大。喬紅梅對他突然出來的體己有些反感。他馬上看懂了她,寫道,別誤會,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適應我,在一切都未開頭之前。又是幾分鐘,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啃指甲。他又來了兩行字,要她鬆弛,別那麼恐懼,否則他馬上退出這場約會。他把它叫作「約會」,喬紅梅玩味著。他說他只是想瞭解她;她手指甲被啃成那樣,絕不會無緣無故。

  喬紅梅條件反射地一下攢緊拳頭。他連她手指甲上的齧痕都看見了!餐館裡她難道咬了手指甲?不會,公共場合她一般不會的。並且,在和格蘭出門前,她貼了一副逼真的塑料指甲,一般上點檯面的場合,她都這麼幹。假指甲不過份修長,看上去健康而潔淨,絕不是公司女接待員,泰勒街暗娼九百九一副色彩豔露的那種。他說喬紅梅把指甲啃成那樣,必定有原因。

  她一隻手在鍵盤上敲打,塗塗改改,問他到底跟蹤了她多久;她不相信昨晚是他頭一次見她。他不置可否。

  雖然興奮,喬紅梅還是有點毛骨悚然。她說她咬指甲的習慣是幼年留下的毛病。

  他說他將會知道真正的病因。

  你少跟我來這套,盯了我的梢,偏要弄出神機妙算的意味,喬紅梅心裡說。在鍵盤上,她卻問他同時向多少個女人發送同樣信息。這人倒也不直接抵賴,沒有謊稱除了她他不向任何女人發此類信息。他說眼下沒有合適人選值得他發送。她問什麼是「合適人選」。他說像喬紅梅這樣極度含蓄,極度不安份的女人,

  喬紅梅想,「極度不安份」大概是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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