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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曉鷗的電話響起來,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內頓時是心驚肉跳的靜,直到曉鷗對著手機說:「嗯,我知道那個段凱文。他怎麼有我們家的電話?」

  那一頭是曉鷗家的鐘點工,下午一點來上班,隔著吸塵器的噪音聽到電話鈴,就接聽了。段凱文說曉鷗把絲巾丟在咖啡館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條不能丟的絲巾,白底紅梅,老史的手繪。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絲巾,現在她只穿老史的設計。穿了老史的設計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像力的匱乏,設計得重複和醜陋,也意識到世上只有一個梅曉鷗:她梅曉鷗的獨一無二和不可複製性。她跟鐘點工說,假如段凱文再打電話,告訴他把絲巾留在咖啡店,自己會去取。

  手機還沒掛斷,她聽見老史開始活動了。他拖著腳步走到放著菜和飯的凳子旁邊,慢慢坐在一塊尚未雕刻出雛形的雞翅木上。陳小小和兒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賭,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們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賭是不夠的,遠不夠把他們贏回自己身邊。不賭只是個最最低的起點,從他的債務高峰算起,那起點只是跟死海齊平的海拔。即便陳小小和兒子回來,跟他待在死海邊,仰望壓頂的債務高峰,也沒什麼幸福。關於這一點,老史越來越看清了。從每一個誤認為來自陳小小的電話鈴聲中看清的。

  餐間說起段凱文要再借六十萬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湯,半途擱回了勺子。他當然在意她是否又進圈套。她應該乾脆地回絕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凱文也能弄殘自己一條腿或一隻手,進修深造求乞藝術,到大街上去掙生計。差一點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只差一點。不對,不是只差一點,你史奇瀾跟段凱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曉鷗怎麼會知道,但史奇瀾自己知道:就差那一點,要不是小小帶兒子出走,就一點不差了。

  接下去的對話,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盤子的。兩人都不說話了,似乎都在為差的那一點而後怕。工作室裡開始進來下午的太陽,一縷又一縷,把萬千灰塵孵活了,歡蹦亂跳地起舞。老史忽然湊過嘴唇來親她。等不來小小和兒子,又有那麼多的柔情要施與。曉鷗感到他的親吻越來越深,攪拌著新鮮豌豆和雲腿的滋味,很是鮮美。曉鷗一向的衛生標準頃刻被顛覆,愛帶一點不潔和腥氣無妨。他知道她不願意完整地裸露,中年的女性身體已經消失了一些年輕的線條,顏色也不那麼新鮮,總之有些舊舊的感覺,因此他由她遮蓋去,在太陽中讓她的身體藏在衣物裡。

  兩人大汗如洗,最後一點快感都被挖掘出來。之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淡淡的傷心還在,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總有那一點是得不到的,卻也只能這樣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還留著快感的印記。

  「曉鷗,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吧。」

  雖然是一句建議,但充滿商討的意思。曉鷗感覺有點被背叛,退役賭徒在幫一個現役賭徒的忙呢。

  「說不定他真的是缺少這一次機會。你忘了?你也給過我最後的機會。」

  曉鷗搖搖頭,表示不加考慮。老史是老史,段凱文是段凱文。

  「只不過我沒有珍惜你給我的最後機會。」

  「你憑什麼認為他會珍惜?我那二百萬給他騙去,都讓他丟在賭桌上了!」

  「聽你說過這個段總幾次,你的口氣都是替他可惜的。他比我有能力,條件也比我好,假如有最後一次機會……」

  曉鷗收拾碗筷時,老史說那只是他隨便說說的,只是建議,她聽不聽都無所謂。

  離開工作室之後,曉鷗去了海邊咖啡館。絲巾卻被段凱文拿走了,留下一張紙條。一筆雋秀的字跡告訴曉鷗,到他酒店前臺去取,因為他看出絲巾的不凡,怕留在咖啡店弄髒或丟失。一個小小的負責行為,讓曉鷗開始傾向老史的建議。她用手機撥通老貓,請他幫著查查看,資深開發商是否真有什麼資質證明,有的話是否需要交費。老貓在傍晚時分查清了事實,段凱文在此事上沒有撒謊。

  她到了凱旋門酒店大廳前臺,說明自己是來認領那條手繪絲巾的。絲巾被疊得四方平整,裝在一個小購物袋裡。段是識貨的,和曉鷗一樣愛這條絲巾,這和他在建築上的超好審美觀有關。一個有著巨大潛質做好人的混帳。現在難道輪到她曉鷗來挖掘那些精良潛質?別逗了,她沒那雄心和野心了。讓老貓去挖吧。她把老貓招來,跟他擺出條件,段凱文可以讓給他,要回的債務她只要兩成,但現在他必須出六十萬把段救活。

  老貓瞪著她,一半上唇咧開,看著曉鷗這個葫蘆裡賣沒賣毒藥。

  曉鷗見他掏出煙盒,替他按著打火機。貓哥這難道不是下注?願意玩總得拿出賭資。幹嗎她曉鷗不自己玩?沒賭資了,也玩夠了。想想吧,貓哥,同意就簽個合同。他要一天時間考慮,給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還請你老貓出馬?曉鷗心裡冷笑。她知道老貓不會把三天時間花費在考慮上,而是花在調查上。段的能力,曾經的豐功偉績是經得住調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貓來敲曉鷗的門,他同意跟她簽合同了。曉鷗知道他一定剛從北京回來,完成了一場透徹的調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點,老史沒有準時回家。曉鷗不放心了,起床隨便套了條牛仔褲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離她的公寓二十分鐘車程,老史一般是騎車往來。走到工作室樓下,她看見閣樓上面燈光闌珊,不像在工作的樣子。老史在為香港秋季藝術品拍賣會突擊創作幾件木雕,現在回家睡覺的時間從原先的淩晨三點推後到清晨五點。

  她輕輕推開門。到工作室來曉鷗總是帶有一種敬畏,是尋常人對創造者那種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懼。所以她每次進入這裡總是十分知趣,儘管這間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盞壁燈亮著,老史坐在地上,背靠著牆,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怎麼來了?」他既無倦意,也不精神。

  「你怎麼了?不舒服了?」曉鷗輕聲問,走到他旁邊蹲下來。

  「沒怎麼,就是弄不出來。」

  他指的是創作不順心,不順手。

  「我恐怕完了,怎麼使勁都弄不好。過去是心裡有手上無,現在心裡都沒有了。」

  這種狀態在這兩年中時而發生,延續的時間有長有短。它一發生,老史就說自己完了,或者說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為複製幾千件居家擺設屈了才,實際上何才之有,庸才罷了。曉鷗於是提醒他,每次這種創作低谷和自我懷疑都會過去,不過早點晚點的事。他卻說這次過不去了,因為他從來沒感覺腦子這麼空過,舉起刀之前還有點想法,可一舉起來就不知該往哪兒落了,剛才的想法跑得乾乾淨淨,剩下個空空的腦殼。有時拼命地追捕還沒完全散盡的思緒,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牆……

  曉鷗趕緊去摸他的額頭,額頭還好,再看看周圍牆壁,牆壁也無損。他明白曉鷗的眼神,說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幾種藥,早就撞得頭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種藥,有時快睡著了,又噌地一下跳下床,沖進浴室去吃藥。其中幾次曉鷗見他跳下床去開藥瓶子,馬上提醒他,他已經吃過這天的藥了,別吃重了,他會疑惑地問曉鷗是不是看清和記清了,萬一記錯,少吃一天的藥可是災難。曉鷗問他那是什麼藥,為什麼一天也不能缺,缺了會發生什麼災難?他含混地說都是些治療焦躁的精神藥類,他自己也不完全懂。這個黎明時分他告訴曉鷗,這些藥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抑制創作的巔峰情緒。那為什麼要吃呢?為什麼要讓它抑制呢?停了藥不就能恢復創作巔峰狀態了嗎?

  「創作狀態倒是恢復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難過下去嘍。」他伸過一條胳膊,把曉鷗攬進懷裡。

  再追問,老史也沒有說得十分清楚。

  「吃了藥,就可以做個正常的人,做個好人。不吃藥,可能就是極富創造力的瘋子。所以我還是做個好人吧。為你我也要做個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說呢曉鷗?你配一個好男人跟你一起過。」

  老史當然不可能平庸,起碼曉鷗沒這層擔憂。她挨著他坐在地上,頭靠在他沒多少體溫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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