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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十六章

  秋季的香港藝術品拍賣會上,老史的一件作品被拍出去了,雖然價錢拍得不高,只十五萬,但這是性質不同的錢,是令老史和曉鷗振奮的錢,跟過去用兩千件複製的居家擺設賺來的錢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陳小小和豆豆消失的第四個年頭,有人跟曉鷗說,在加拿大的溫哥華見到了母子倆。不知道是否也有人把這消息告訴了老史。估計老史現在一定知道陳小小和豆豆的所在,因為他已經不為電話鈴聲所動了。

  老貓這天到工作室來找曉鷗。曉鷗在幫老史拋光一件成型的作品。一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很寫意的,鋼絲是一根很直的樹枝,人不可思議地在上面以99lib.net高難舞姿騎車。雖然小小是表演高空舞蹈的,跟走鋼絲不盡相同,但可以看出老史對雜技各種動作的熟悉,對這種古老民間藝人的迷戀。老貓看著無聲息的曉鷗和老史各忙各,眼睛和鼻孔發出一個看不起的微笑:跟著木匠做木匠婆了!木匠都能得手我老貓怎麼就只有看的份兒?還挺把木活兒當事兒呢!這麼賺錢跟早市賣魚也差不了多少。不指望老貓這種人懂得很多樂子在於不賺錢和用什麼賺來的錢。老貓掏出煙盒,曉鷗立刻把他往門外攆。

  「你要把一屋子作品都燒成炭啊?」

  「我以為你倆乾柴烈火的早該把那些木頭燒成炭了!」

  老貓嬉皮笑臉的,現在的曉鷗一點葷都不吃,老貓給的葷讓她要吐。

  「滾蛋!」

  「有了木匠不要貓哥了。」一個悲哀表情符號出現在那堆白毛下面。

  「有話快說。」

  「有屁快放。這就放:那個姓段的王八蛋把那六十萬全輸光了。」

  曉鷗吞一口冷氣。這一來她真是做圈套讓老貓鑽了,雖然她不是故意的。可是老貓怎麼知道段輸光了呢?段自己供認的。段凱文在媽閣,偷渡過來的,偷渡費都是借黑擺渡的,還是他老貓幫著還了偷渡費。人和人也能複製,段凱文複製了當年的史奇瀾。是不是親自把錢送到黑擺渡手裡的?一共才五千塊,他老貓沒那麼下賤,去親自接洽黑擺渡那種人渣,當然是由段總自己去還的。

  老貓在「段總」二字的發音上出了個戲腔,似乎是嘲弄,也似乎是罵人,那意思好像說從今後人們罵王八蛋的時候可改為罵「段總」,「段總」和王八蛋是同義詞。

  曉鷗知道老貓又上了段凱文一個小當:那五千塊錢被拿去做賭資了。看來段要把不服輸的美德保持到生命終結。那麼現在段住在哪裡?給他安排在金沙,標準間正好在打對折,就在那個最便宜的標準間裡,逼出了「段總」關於六十萬資質牌照費的實話。一定又跟他動粗了?不動粗「段總」有實話?這一刻段凱文在哪裡?在金沙的標準間。貓哥放心,他已經不在那裡了。那在哪裡?在哪裡不知道,不過他肯定已經逃走了。難道「段總」還有更闊氣的住處?他從你那裡得了五千塊的賭資,不逃走還等什麼?

  老貓空白著一張臉對著曉鷗。媽閣的小賭場星羅棋佈,曲徑通幽,段凱文鑽進去,十個老貓都別想捉回他來。段凱文貧苦出身,現在也可以跟貧苦賭徒坐在一桌,照樣酣暢淋漓地玩個晝夜顛倒。媽閣的賭界是一片海,遠比媽閣周邊真正的海要深,更易於藏汙納垢,潛進去容易,打撈上來萬難。只要段凱文放下了架子,調整了心態,肯和下九流賭徒平起平坐,可有的玩呢!那些小賭檔也會有小疊碼仔,他可以借到小筆賭資,一個賭場賴一筆賬,段總可以在賭海中頤養天年。

  老史此刻也來到工作室外。他跟老貓隨意打了個招呼,掏出一盒熊貓煙來請老貓。煙是他一位識貨的客戶送的禮物,一送送了一箱。老史的原則是不抽花錢買的煙,所以他說自己不抽煙,只抽禮物。

  「出事了?」

  曉鷗和老貓無力地笑笑。曉鷗嬌嗔一句,都是他老史的不是,要她給段總最後一次機會。結果呢?機會又被他扔在下水道裡了。

  「他肯定特別想把他的什麼牌照拿回來的,」老史分析道,「不過沒有經得住誘惑,跟他的最後機會失之交臂了。」

  「你怎麼知道?」

  「我是過來人啊。」老史坦蕩地笑笑。

  老貓一句話不說。他心裡一串串的髒話,全是罵「段總」的。吸完一根煙,他扭頭就走。指望老貓這種人學禮貌是妄想,連句再見都沒學會呢。十多分鐘後,他打電話告訴曉鷗,她真是料事如神,「段總」真的從標準間裡逃走了。

  從此段凱文的手機停機了。

  一天曉鷗去工作室給老史送午飯,手機響起來,是國外號碼。曉鷗的心咯噔一聲,但她「喂」了幾聲,對方卻不出聲。等了半秒鐘,曉鷗掛斷手機,腳踏上車子的油門,手機又響鈴,她拿起就說:「喂,小小,你說吧,說完我還要給老史送飯,他沒吃早飯。」

  果然那邊出聲了。竟是老史的兒子豆豆。豆豆張口便讓曉鷗把父親還給自己的母親。曉鷗的嘴張開,一個字沒說出來,又慢慢合上了。一定是陳小小導演了孩子,給孩子嘴裡塞了這句臺詞。她這兩年可想過要拆開老史和陳小小?可誰能拆得開陳小小和史奇瀾?小小基本上是老史帶大的,為了帶大小小,老史把自己原先的家都扔了。豆豆又來了一句,父親是因為怕梅阿姨傷心,所以他一直不願意跟他母親直接通電話,一定要通過梅阿姨轉達。曉鷗一再催促自己,跟孩子問一聲好,哪怕問一句他們住在溫哥華可習慣,但她一聲都發不出。豆豆那邊先「拜拜」了,她啞聲回了個「拜拜」,掛上手機。不知多久之後,她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駕駛座上,看著窗外的媽閣。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老史木雕的名氣正像水漬洇濕厚厚的紙張一樣,雖然水的疆界拓展得極慢,慢得幾乎無知無覺,但終究在往外走。

  一進工作室老史就緊張地從木雕叢林中探出臉,他已經從曉鷗開門、進門的聲響感到了她內心的氣候:氣候驟變。車到戀愛巷口她都沒想跟老史發難,她知道兩年多來老史把她的溫柔當成了自然和當然,因此一直賴於她的溫柔而生存,而創作。她一張嘴就毀了老史的溫柔鄉,她成了個又哭又鬧的女人。中年的、哭鬧的女人可不好看,一點嬌憨都沒有,這是她在老史的眼睛裡看到的。她怎麼也止不住自己,揭露和絕情話一句也省不下。

  人到中年,許多事相互都能看穿,但絕不能說穿。她的揭露卻那麼不留情面,那麼狠毒。你老史借我梅曉鷗的地方休養生息,也借這地方跟陳小小暗度陳倉,重修舊好!不就是秋季拍賣會那次出了點小風頭,讓溫哥華某個記者把木雕登上了華人小報嗎?那就讓陳小小和你老史背著我開始勾搭吧,本來是夫妻,不必幹這種暗拋媚眼的事!不過是夫妻上街要飯都是夫妻,你老史不名一文,背負億萬債務的時候,怎麼就沒人跟你夫妻了呢?

  老史站在她對面,手都沒地方擱,臉似乎更沒地方擱。見曉鷗涕淚俱下,汗也給哭鬧出來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添了點水,一副伺候的姿態。曉鷗一把將茶杯揮出去,茶杯碎在一個木雕的土家族老人頭像上,茶葉留在老人的臉上,茶水順著老人的額頭、臉頰、下巴流淌、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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