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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你那個貓哥簡直是社會底層的流氓,」段先開了口。「我打著競標的旗號騙你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曉鷗只能聽著。老史此刻應該起來了,每天他起床之後會喝一杯豆奶,一邊喝一邊審視用筆記本電腦拍攝的昨夜的創作。這時的他是另一個史奇瀾,是評論家史奇瀾,客觀而苛刻,專門挑昨夜老史的敗筆。只是不知道家裡的豆奶夠不夠……她一驚,發現自己錯過了段凱文好幾個句子。

  「……競標倒是沒什麼問題,可沒這個資質證明就接不了那樣的大型工程。」

  曉鷗把寫滿疑問的臉朝向段:啊?什麼資質證明?

  「我告訴過你,曉鷗,我這種資質證明,北京發展商裡只有五六個人得到過!」

  曉鷗點點頭,表示相信。不過這跟他欠債還錢有關係嗎?

  「等於是高級執照!等於開發商裡的最高等級!等於這行的博士後!」

  曉鷗又點點頭,她同意,應該是非常非常高級的建築執照。

  「太可惜了,因為我在國外,沒有按時交費,所以執照過期了,要不然我競標是百分之百的!」

  就是說因為他執照過期,所以山東泰安的超大購物中心項目落到競爭對手手中了。那兩百萬的競標押金可以如數歸還了吧?

  「我知道你會問那兩百萬的競標押金。」

  曉鷗老老實實地看著他:自己惦念自己的錢,沒什麼可丟人的,也沒什麼可否認的。

  「那兩百萬還在那兒呢。你放心,曉鷗。就算用它整存零取嘛,每月還得這麼高的利息。不吃虧,是不是?等兩百萬本金還你的時候,加上利息,都成倍了!」

  「段總,您去了越南還是新加坡?」

  段愣了一下,只有半秒鐘,但足夠讓曉鷗明白,她那兩百萬被他帶上了不歸路,從越南或新加坡的賭臺上曲線走出去的。

  「山東是我老根據地,泰安的項目沒到手,還有蓬萊的、煙臺的,我家鄉臨沂也要我去做大項目,」段凱文輕易地轉開話題。他還沒到徹底要不得、憑空撒謊的地步,沒有抵賴他去過越南或新加坡。「只要交了費,更新資質證明,其他開發商跟我的競爭力相比,沒比頭,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聽上去他只差那筆更新執照的費用。曉鷗心裡幫他打了個比方:就像交會費進入某高級會所,進去了就能接觸高級生意夥伴,做成高級生意,一切都始於一筆會費。那麼這筆高級會費是多少呢?

  「那筆費是多少錢?」

  「六十萬。」

  曉鷗嚇了一跳,她以為幾萬塊錢呢。不過幾萬塊她也不會給他。幾萬塊夠她和兒子以及老史過幾個月好日子了。段凱文看出曉鷗心裡在開計算機。

  「只要你周濟我六十萬……」

  「段總,您太瞧得起我了,我連六萬都拿不出來,像您這樣欠錢的客人不止您一個。您看,您一個人就欠了三千多萬——咱們算上利息,對吧?再來兩個像您這樣的,我還有法兒在賭廳裡幹嗎?哪個廳主還會給我籌碼讓我借給客戶?您欠廳主的錢是得我來還的呀!您是跑得了的和尚,我是跑不了的廟。為了給你們這些欠債的客戶還錢,不怕您笑話,我房子都賣了!在我們這一行裡,這就是破產倒閉!您讓我拿什麼錢借給您?」

  她稍有誇張,但絕不是胡扯,說到自己委屈處,眼睛熱辣起來。在家剝剝新鮮豌豆就感覺無比幸福,還有人拿她當一管已經擠癟的牙膏來擠。

  「我沒說一定要借你的錢,別急嘛……」

  他伸過手輕輕撫著曉鷗手背,曉鷗瞥見他臃腫的手背上出現了淺窩。她噁心地縮回手——你還有本錢出賣男色?

  「借給您兩百萬,您又把它玩丟了,我沒跟您逼債吧?您還沒完了?」

  曉鷗的嗓音恢復到三年前了。剛才上咖啡的男服務員從店鋪裡伸出半個臉。

  「誰把那兩百萬玩丟了?」他攤開兩隻手。

  曉鷗給他一個疲憊的冷笑。她懶得費勁揭發他。

  「只要你梅小姐再搭我一把手,我肯定把我們臨沂的大項目拿到手。就六十萬,算我最後一次求你!」

  現在的段總是有一個誆一個,誆到多少是多少,夠下幾注下幾注。

  「您求我,我也得有啊。」

  曉鷗把椅子向後推了一下,站起身走了,把未動過的拿鐵和三明治以及段凱文留在身後。

  回到家,老史果真去了他的工作室。她看見未剝完的豌豆現在被剝完了,桌上的玻璃板剛被拋了光似的晶亮。不知是兒子還是老史幹的,但願是兒子。親極反疏,在一起相虐,剛一分開就急於求和彌補,這就是一家人。她推開兒子的房門,發現他把床和書桌都收拾得很整齊,又是一個彌補姿態。現在是他最輕鬆的時候,等著大學生活的開始。應該允許他去看看盧晉桐,萬一盧一腳走了,從此就會成為兒子心上一個大洞,一塊永遠無法治癒的痛楚,那盧晉桐可就徹底贏了這場感情拔河。

  她把豌豆和雲腿一塊炒,又燙了幾棵菜心,澆上蠔油,還煲了海米冬瓜湯,此刻恰好米飯也熟了。老史是不會接電話的,所以她給兒子留下一半菜飯,把另一半裝進便當盒子和搪瓷湯罐打算給老史送去。老史的工作室在老城的戀愛巷附近一座舊樓裡,頂層閣樓的空間全被曉鷗租下來,共有兩百多平方米。開車往工作室去的路上,她眼前盡是段凱文的臉。人的淪落是掛相的,心裡一堆垃圾,便從臉容漾出一片醃臢。曾經那是一張多好的臉容啊。她明知道可憐誰也不能可憐他,就像北京馬路邊上的殘疾乞丐,她明知道那是他們的扮演,但她總是買他們的「票」,人能這樣扮演就可憐到極致了,不妨拿戲當真吧。

  她把自己幾年前至今和段凱文的交道告訴了老史。老史在雕刻一件作品,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很撫慰的目光,當然感覺到她述說段凱文時的痛心和酸楚了。汗水從額頭流到他脖子裡,頭臉光亮亮的,比他打磨的木雕頭臉還潤澤。她為他擦了擦臉,勸他歇歇,吃了午飯再幹。他嘴上諾諾應允,卻並不照辦,似乎荒唐掉太多的時間,現在連本帶利息往回撈。賭徒老史變成現在的老史是脫胎換骨,是浪子回歸,可不是每個賭徒都能完成這個回歸的。應該說能回歸的不多,得愛妻和愛子再搭上和睦家庭來置換這個回歸。夠慘痛的,但畢竟回歸了。看看段凱文吧,愛妻的半身不遂和高低不平的五官置換來的只是他手指上一塊難看的疤痕。老史讓到一邊,意思是讓曉鷗看看他幾小時的工作成效。曉鷗表揚地微笑一下,他把胳膊伸過來在她腰上輕輕一摟。她是回歸的老史的受益人。中年男女的愛情原來就是這樣,比如十多隻土雞熬出的湯,只有嘗的人知道多美,浮面一滴油膩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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