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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誰看著?」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邊點了煙斗——雞翅木雕刻,一邊帶路引著曉鷗往院子另一頭走。

  院子到處是木屑、刨花,木頭的香味把曉鷗心裡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內種了些幼樹,是曉鷗不認識的樹,老史馬上讓她認識了它們:雞翅木在變成木材之前的樣子。走到院子那頭了,一幢更加土氣的自築小樓朝著另一條街道。老史用鑰匙打開門,一房間木雕,各形各色,一時辨不出它們是什麼,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們懶散、厭世的創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懶散厭世多麼帶有欺騙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燈擰開了。燈光是講究的,給每件木雕以追光。曉鷗看見了虎、豹、胖裸婦、皺紋滿臉的老人……都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像力去完成它,每一座人或獸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獨一份,都有著絕對的不可複製性。

  「我過去白活了,不知道雞翅木表現力這麼好。你看這些木紋,」他摸著木雕老漢的臉,「就讓你想到鬼斧神工,人為什麼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著胖裸女不對稱的乳房,順應天然木紋雕刻的。

  曉鷗認為這麼多好作品足夠開個史奇瀾作品展覽了。開了,在南寧市文化館。怎麼樣?沒幾個人看。小地方,又太偏遠,到北京或者上海開去呀!北京聯繫了,老說考慮研究,定了之後通知。還去過哪些大展覽館和美術館?去了廣交會,西方商家看上了幾件作品,下了訂單,每樣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須跟展品一模一樣。那做出來了嗎?做出來了,史木匠什麼做不出來?

  他自我貶低地笑笑。曉鷗明白藝術的不可重複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複卻折磨他。他沒餘下多少盛年時光,多半要被重複製作的木匠勞役消耗。他以為陳小小和兒子離開了他,他對人間別無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讓散去的家補回他一點什麼。就算是小小和兒子把他出讓給他畢生想做的事,讓他獨自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於,他正要做烈士,發現所殉之道並不地道,他喪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談的不是這些。他摸摸這只「虎頭」,拍拍那片「荷葉」,在自語地納悶大自然怎麼會把形態、動態、筆觸藏進這些木訥之物,需要心誠眼明手高的人把它們一點點發掘出來,那些讓他複製四十件、五十件的歐洲、美國的商人難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藝術?一顆沙子都不會複製另一顆,連兩條完全相同對稱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會一模一樣地配對……他只能在複製品上做手腳,把五十只虎、四十個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樣。現在他手中還有訂單,有的木雕要重複兩百次,應該培養一批複製木雕的徒弟。

  她無語。

  「你怎麼找著我這兒的?」老史這會兒才想到他一開始就該問的話。

  曉鷗懶得告訴他。她這才感覺到找他找得很累,因為人沒上路,心早就開始跋涉,哪兒都找了。緩過來再告訴他。或許用不著告訴他了。老史從來都說不出創造一件雕刻的過程,因為過程不算數,她在找他之前,心裡有多少份繁複矛盾的過程?只有結果算數。結果在他面前:她來了。

  「春節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現在胖一點。」曉鷗說。

  「除了你們女人誰這麼計較胖瘦?」他總是裝著不愛美。

  「不是個個女人都計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趕緊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讓他想起小小。

  「哎,這些作品賣給我吧。」

  老史臉上神情一陣變動。曉鷗見過翻臉的史奇瀾,但她吃不准他這會兒翻什麼臉。神情變動停止了。到底沒翻臉。

  「為什麼?」他對她這種什麼都敢買,什麼都買得起的氣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

  「那你把我買了得了。」

  「你賣嗎?」

  「開價你可別生氣啊。」

  曉鷗後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闊女人常常買自己不懂的東西,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闊女人,裝裝而已。

  梅曉鷗投入了不賭的老史的懷抱。不賭的老史真好,氣味都不一樣了,雖然不是潔淨的氣息,但聞上去單純。木頭跟他一樣,散發著單純的氣息。老史垂下頭,親吻著她的頭髮,吻得很輕,新生的樹葉撩過一樣。這一棵多情的樹。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當地菜館吃的。吃的時候和吃過之後曉鷗都沒注意吃了什麼,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這麼開始過了。

  §第十五章

  史奇瀾的作品海運到澳門時,是兒子的高考時間,曉鷗這才意識到兒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歲。為了讓她自己多些時間陪賭客,她把兒子早一年送進了小學。這樣想著,她在考場大門外出起汗來。兒子從小就要對付比他年長的人,對付出許多額外的心眼子。一個人長那麼多心眼,怎麼能快樂?現在他又多了些心眼來對付史奇瀾。這一兩年裡,他能感覺到老史是要來媽閣了。因為老史到來之前的一個禮拜,母親的骨頭先就輕了。

  這個骨頭輕的母親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對保姆的耐心要少幾分,兒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網上聊多久都被容許。他對四十一二還會戀愛的母親感到不可思議,四十二歲,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況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準備高考時,母親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兒子知道這份屬￿年輕人的旺盛精力來頭不妙。在他第三場考試出來,母親給他看了一張海報:史奇瀾木雕展。

  「老史叔叔這次要火啦!」母親告訴他。

  兒子把海報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數足夠表示禮貌和尊敬。兒子從來不是不懂禮貌的孩子。他的禮貌是沒有溫度的,有時曉鷗心裡渴望他沒禮貌一些。

  「怎麼樣?」

  「挺好的。」

  「真的?」

  兒子停頓一會兒,眼睛看著擋風玻璃前面的馬路:「你不是問我考試嗎?我覺得挺好的。」

  這個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禮貌夠一個國家外交部使用。他在責備母親沒有在他走出考場劈頭就問:「考得怎麼樣?累壞了吧?」當然他的母親知道這天考的是兒子的長項:英文。兒子在美國托兒所裡跟英文一塊成長,到澳門也交了不少美國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長的一部分。這是為什麼曉鷗沒問他「考得怎樣」的原因,但兒子非常外交辭令地責懲了她。

  一報還一報:曉鷗曾經怎樣責懲過中年戀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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